但现在坐在她周围的那些人穿着多为浅色,生活如他们那般安逸和得体、一尘不染,才配得上这样的材质和颜色。 就像这艘船上一样,服务生大多都是穿着黑色制服的亚洲面孔,坐在她周围的,互相攀谈的,大多都是欧美的样貌。 阮烟说,在这片土地上,富人在拼命移民,穷人在拼命挣扎。 一个月前,佟谷洲是不是也顺着这条航线,驶入大海深处。和她坐在甲板上吹着海风从奢华的套房里一觉睡到自然醒不一样的是,佟谷洲穿着几日未换的灰褐色衣服,蜷缩在船舱的最底部,握着一个干燥的饼,对着那窄窄的唯一投下光的窗户看着浩瀚的大海。 但一样的是,她不知道未来是怎么样的,就像佟谷洲不知道自己有去无回的结局一样。 佟闻漓看着面前精致的早餐,看着自己错误地跟那些富人坐在一起,格格不入地闯入西欧人深邃的眉眼之间,她不由地低下了头。 船尾传来一阵马达声,而后是一阵带着雀跃的欢呼声音。 佟闻漓抬头,是船上的私人快艇下了水。 游艇没有船身大,但足够宽敞,白色的线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浮漂在汪洋的大海上。 船上坐着不少外国人,有几个开放的光着上半身,靠在窗舱的扶栏上,手里拿着啤酒瓶,看着一个一个身材逆天穿着比基尼的各种肤色的姑娘走上游艇的时候,恶趣味地晃着船只,吓得那儿的姑娘连连尖叫。 佟闻漓从那些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先生。 倒不是因为她认识他,也不是因为跟他冥冥之中的一些因果,而是在那些欧洲人里,他显然就是最显眼的。 品月色的半袖绸缎衬衫显得他整个人尤为的清朗,标准的儒雅长相温和如玉,他手里还浅浅地夹着一只细长的烟。 佟闻漓觉得,他的长相是会变化的。她与他靠近的时候,在半明半暗的灯火里,他常常是凌厉和线条分明的,不离手的是粗狂的雪茄烟。 而远看的时候,他又是绅士和儒雅的,清隽和不染浮光的。 但当他多了人类的情绪后,又会呈现出不一样的感觉,比如现在,他嘴角弯着看着这场闹剧,坐在船头,敞着手臂,眉眼凹陷地嘬着烟。 上了游艇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身材一个比一个好,香汗和红酒相作伴,场面上一度全是兴奋的口哨和欢呼。 坐在那儿的欧洲人纷纷左右各抱了一个,一比二的男女比例里他偏偏落了单。 场面上也有大着胆子往先生那边靠拢的姑娘。 但他依旧敞着手臂,含笑不语,也没有其他动作。 那打着胆子过去的姑娘跟只狐狸一样,朝他手臂下钻去,仰着头,娇媚地看着他。 腿上还坐着一个姑娘的那个欧洲人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埋怨先生不懂怜香惜玉,游艇上行事高调的一众的男人都开始起哄,直呼先生不给面子。 坐在船尾的男人轻笑了一声。 而后他伸手,按住他手臂下的那个姑娘的头,迫使她抬头,把嘴里的烟拿出来,渡进她的嘴里。 这动作跟他绅士儒雅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带了点情/色的强迫。 佟闻漓从众人高声的欢呼中看到那姑娘从惊讶转变成享受的样子。 她别过头去。 第13章 萌芽 在那天之后的剩余在船上的时光,佟闻漓就再也没有见过先生了。 想来他不像她那样有心思和时间看窗外河流入海的壮阔,这条船对他来说只是满足名利场上某些社交属性的工具。 直到船靠了岸,身份地位高贵的客人被码头上四四方方的黑色小汽车接走,佟闻漓才换上了自己应该穿的那身黑灰色便宜的衣衫从船上下来。 邮轮传来一声长鸣,她回头望望,那像极了灰姑娘故事里象征着魔法消失的午夜钟声。只是不一样的,她没有留下任何的水晶鞋,人生里也不会出现一个满世界找她的王子。 童话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寄托了现实里从未实现的希冀。 但她的现实其实会更好一些,因为她一下船,就看到了开着佟谷洲那辆摩托车来接她的阮烟。 她还多配了一个摩托帽给她。 “这是儿童款吧?”佟闻漓调着安全帽的锁扣,“烟烟,你是不是贪便宜买小了?” “有帽子戴不错了。”阮烟松开把着方向盘的手,用脚固定着车子,伸手替佟闻漓调整着,“这不挺好的吗,你就适合儿童款。” 佟闻漓白了白她。 “小白眼狼,我可是专程来接你的。”阮烟抱着手坐在车上居高临下,“特地来把你从酒暖梦甜的温柔乡里拉回残酷的现实里。” 佟闻漓扒拉着她上车,“你这话有点酸,烟烟。” “那可不是酸,那是顶级奢华游艇几日游,谁去了不迷糊,我看看你——”她转过头来,单手用虎口卡住她的下巴,逼着她的眼睛由此被迫瞪得圆圆的,“富贵迷人眼你晓得不。” 佟闻漓呆呆地点点头:“我晓得的,我没有被迷住。” “哈哈哈哈哈。”阮烟被她可爱到,放开她,双手回到方向盘上,又问她:“有钱人长什么样子?” “大多是西洋人,也有些是亚洲人。”佟闻漓想了想,这样回到。 “那有跟我一样,既不像西洋人,又不像亚洲人的吗?”阮烟发动车子。 佟闻漓想了想,摇了摇头,她随即又补充到,“烟烟,你既像西洋人,又像亚洲人。” 前面的姑娘笑起来:“那四舍五入,我也是有钱人。” “你会变成有钱人的。”佟闻漓这样肯定道。 “借你吉言了宝贝。”阮烟潇洒地甩了甩自己的头发,准备戴上她的那顶安全帽,“不过老娘现在日日亏钱也就算了,西贡这么大个地方,找个像样的鼓手都找不到。” “慢慢找嘛,说不定高手就在人间。” “不说我了。”阮烟把话题引回到佟闻漓身上,“对了阿漓,告诉你个好消息,根据我这几天的观察,你姑姑已经撤走了在堤岸那儿守着的人了。” “是吗?”佟闻漓表示惊讶,“真的假的?” “也正常,你一半大的姑娘对她一个老妖婆有多大的利用价值。蹲不到人就走了呗。” 佟闻漓坐在身后抬抬眼皮:“一时分不清你在损我还是在损我姑姑。” 阮烟带好了帽子,身体微微后仰,“怎么说,继续送你回去当贵族吗?” 佟闻漓一愣,摇了摇头,靠近了阮烟一点,拧着眉头想从她露出半截的腰肢那儿抓一个衣角却无从下手:“不了,烟烟,你送我回堤岸吧,我总不能在先生那儿,躲一辈子是不是?” “他要是愿意让你躲一辈子,我觉得挺好的。” “你可真敢想,死烟烟,快走啦。”佟闻漓轻拍了一下阮烟的背,“后面堵车了。” “那你坐好了,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做西贡第一速度!” 阮烟说完,发动车子,佟闻漓惊呼一声,连忙抓紧她的腰。 * 西贡的堵车情况很严重。 阮烟的“西贡第一速度”并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佟闻漓在街道口跟阮烟道了别,混进鱼龙混杂的人群里,绕进了巷子里面父女俩曾经的家。 大门紧锁,她拿出一直带在身上的钥匙,拧了两圈,开了锈青色的大门。 潮湿的屋子里这才缓缓透起亮光。 细小的微尘在那些光亮中散开,上下浮动,慢慢把画面定格。 佟闻漓望见自己的身影被外头的光线映射在门槛后的地面上。 那是她离开后就死气沉沉、潮湿破败的屋子。 西贡就是这样,一年只有两个季节,雨季和旱季交替。 她迈进来,把所有能开的窗和门都打开。一瞬间,外面闷热的空气就充盈在整个屋子里,但潮湿依旧驱赶不了,她于是只能趴在窗口换着一口气,看着外面的那一颗巨大的绿色的芭蕉树。 佟谷洲没回来的那一天一场风暴把它连根拔起,但现在它又活过来了。 低矮的窗台边跑回来一只瘦弱的狗,绕着窗台里的人跳跃着身子摇着尾巴。 佟闻漓一笑,她就知道,来福永远认识回家的路。 她又抬头看那芭蕉树,它永远翠绿,是充满灰暗的锈渍和她昏沉老气的衣着里最鲜艳的颜色。 佟闻漓一瞬间想到她那条白裙子,它被她带回来了,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她装在自己的那个洗的发旧的帆布包里。 如果穿上它,即便她是趴在毫无装点的老旧门窗里,白绿相间也会是一番不一样的景致。 但她没有选择回头将它取出,因为再晚一些,她依旧要背上那个竹篓,去回归自己的生活。 于是她从帆布包里拿出那条裙子,走到阁楼上,打开房间里唯一的一个柜门。 那柜子里,有一支被她做成干花的玫瑰,有一块折叠的整整齐齐的西装口袋巾,一把黑色的伞,还有那把精致的弹/簧刀,现在又多了一条白色的裙子。 佟闻漓望着那些东西,忽然想起那昏黄灯光下他切好牛排,端到她面前,训斥她叫着她的全名;也想起他在人头涌动游戏人间的游艇上,给别人渡的烟。 她于是将那柜子关上,依旧把他们放置在不见天光的地方。 柜子里黑成一团不到半分钟,又见到亮光,而后佟闻漓又开了柜门,从里面拿走了那把弹/簧刀。 * 雨季里的夜晚是最不好度过的。 走在街道上的人本来就少,况且所有的路人为了早点远离这场大雨大多都是形色匆匆,路面上的生意不好做。 好在今天佟闻漓运气好,她早早地就在屋檐下占了一个好地方,把那框花篮放下来,就在那屋檐下等雨停。 屋檐里面,是西贡永远灯火通明的最大的娱乐场所。 琉璃花窗里人头涌动,白色奥黛裙摆起伏飘舞,暖和的气氛熏得人眼皮迷离。 但那些飘不到外面来的,外面依旧是黑暗和潮湿的。 直到那屋子被打开一条缝,有一个瘦弱的身影被推出来。 佟闻漓听到里面的安保,啐了那个人一口,用越南语骂了一句:“长这么丑还出来吓人!” 黑夜里那人被扔进雨中,他慌忙地抱着怀里匣子,低着头在雨里不敢说话。等到门口的人进去了,他才缓缓直起身子,他的另一只腿好像使不上力气,忙着在整理匣子里的东西,没站稳。 或许是同样的跛脚让她当下就想起阿爸。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伞去扶他。 那人说谢谢,没抬头。 佟闻漓看到他背着的那个匣子里的东西,全是打火机和香烟,他用手护着那些像是他的全部家当一样的东西不好淋到雨,所以她让出了自己屋檐下的一块地,让他躲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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