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的小凋已经不是学徒了,她跟着佟闻漓学了那么久,已经能独立接活了。 但当她知道佟闻漓真的要离开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肯接手她的店,她说当初要不是阿漓姐可怜她,她根本没法找到能自力更生的工作,现在或许早早地就已经被家里嫁出去了。 她用完了店里的一包纸巾,哭得梨花带雨的,佟闻漓给她递纸巾也递不过来:“我又没说说白给你的,我折了个价,你瞧瞧。” 小调了那价格后哭得更大声了,说那还是给她占便宜的。 “给你打折是应该的,不是你的话,我还得重新找人去盘我的店,一来二去,要费我不少的光景呢。我那些熟悉的客人还得你去帮我做个人情继续服务,他们帮了我很多,但我不能一一去道别了,花店的租期优惠期还有一年,趁着这一年,你多攒一点钱。” “谢谢您,阿漓小姐。” “谢什么。”佟闻漓笑笑。 窗外的树木越来越翠绿,夏天又要到来了。 佟闻漓往前一步,走到那对外开的原木色方窗下面,她想起从前最爱在这里听着雨看书,她看得累了疲倦了的时候就揉揉眼,往街口那儿看,看看会不会有一个男人,带着一把黑伞,穿过蒙蒙的雨季,来到她的窗前,抚平她所有的忧伤。 河内她名下还有一套小公寓,是他让人买给她的,那公寓她几乎都没有怎么去住过,原先买下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现在就还是什么样的。 她没进去过,直到她委托了中介把那公寓卖了之后,那中介打到她账户上的那好大一笔钱才让她知道,他给她买的公寓那不是什么“小公寓”。 那应该是他挑选了很久的吧。地段、采光、户型应该都是最好的吧。他送的东西变成账户里沉甸甸的钱的时候,她竟然一点都不为现金的爆增而开心,反而有点后悔,她为什么把他送的东西卖了。 谁让他送的东西,总是这样的厚重,几处不动产全是她带不走的东西,只能变卖。 她又想到她从巴黎出发前,他给自己的那个基金账户,他说这个基金账户每年都会分一笔钱进来,亚洲正在闹金融危机,财富顾问大概的投资方向会从黄金入手,后续国内的房产也会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她拿着这个基金账户,只要她不是每天都去买楼的话,里头的储蓄和产生的收益已经够她用的。 那起止是够她用了,佟闻漓后来才知道,她这一辈子都用不完这些钱。 所以她在要卖西贡那栋别墅的时候,她犹豫了。 那房子的一砖一瓦、一花一草都是他找人设计的,每一样都过过他的眼,经过他的点头。哪儿是长廊,哪儿是花园,甚至花园里种的是什么玫瑰,房间里的家具用的是什么样的配色,那都是他亲力亲为盯着的。 签售卖合同的时候,对方买家是一个来越南做生意的英国人,她很喜欢这栋房子,据说要买下来送给自己的女儿当十八岁成人礼物,因此出手很大方。 但她最后,还是没舍得。 她宁可它空在那儿,遥远地装满她在这儿的所有留念和记忆,也不想它变成别人的礼物,去讨好和取悦别的姑娘。 她临了反悔惹得买家很不高兴,他们愤怒离席。 来福在他们身后吠叫着,驱赶着它心目中的“不速之客”,见他们走远了,才把自己那个睡习惯了的窝拖出来,自己铺好,然后坐在那儿,安静地看着佟闻漓。 热带植物高大葱绿,遮住了西贡白惨惨的日头。 佟闻漓摸摸来福的脑袋:“自始至终,我能带走的,就只有你而已呢小来福。” “我们要再换一个地方生活了。” “不过这次,我们不漂泊了。” “你喜欢吗?” “来福,不再漂泊的人生,你喜欢吗?” * 毕业仪式在蝉鸣中到来。 学校在这一天准许家长一起进来参观合照。 孔榕几乎把他们全家都叫来了,她文艺团里工作的妈妈,他当教授的爸爸,以及她那个小有名气的商人舅舅……一家人都坐在台下,盼着校长叫到孔榕的名字上去拨穗的时候,在台下热烈地给她鼓掌,庆祝她终于学有所成。 不光是榕榕,其他的同学也来了很多自己的亲朋好友。在那个年代,能把自己的孩子送上大学的父母大多殷实,社会地位也都不低。 佟闻漓挤在一群精英父母带出来的精英小孩中有些格格不入。 她望着自己身边那个空空如也的位置出神。 没关系的,即便无长者亲人为她欣慰和高兴,也没有关系的,她依旧是今年这一届学校评出来的优秀毕业生。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在老师的安排下,跟着所有的毕业生一起排起长长的队伍,他们在那儿分享着毕业的快乐,期盼着等着校长为他们拨穗,好像那样的仪式一落下,他们能勇敢地单枪匹马出去闯荡世界,开辟人生。 快轮到她的时候,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没想到她也还是那样紧张和忐忑。 校长很用心地学了中文叫她的名字,她在人群的张望中快步走到台上,老校长笑意盈盈地为她拨穗,并且告诉她,越南国立大学,永远欢迎她回来。 关于她是这一届优秀毕业生的消息被校长同时宣布,台下响起热烈的恭贺的掌声。 她站在高处,往台下看去,发现在浩渺的人海中,困在巴黎的雪夜里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他,此刻就坐在她原先的那个位置旁,骄傲并且自豪地为她鼓着掌。 即便他依旧不能随她而去,出现在她往后的生命中,他依旧在这一刻,出现在她面前,为她而骄傲。 她完成仪式后从台上飞奔下来,越过人海,撞进他的怀里。 记忆里一样温柔的人拢她在怀里,轻柔地说: “阿漓,恭喜毕业。” “从今往后,你就是一个真正的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她抬头。 他的泪落在她的脸庞上,把她的心烫出一个洞。 * 98年6月的北京机场,她的包里还装着奈婶给她的土特产,看着满屏全是她熟悉的中国文字,耳边吹过温暖的半湿润半干旱季风形成的对流,她褪去了西贡永远灼目的日头的晒痕,赤条条地把自己还给祖国母亲。 那一年,她终于重回故土。 她站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千米的土地上,泪流满面。 她知道还有许多人睡异乡,梦故土, 甚至还有些人,不得不忘记自己的故乡, 依旧忘记姓名的在外漂泊…… 第73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北京很好。 比起西贡, 四季分明。 深秋的一阵寒风吹过来,树叶近乎全部落光,梧桐树下的夕阳光里走着一个穿着和秋日一样颜色的驼色羊绒外套的姑娘, 她身边牵着一条和落叶颜色相似的柴犬串串,他们走到巷子口的时候,那姑娘把身上那条灰白色的羊绒围巾往自己脖子提了提, 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钥匙,拧开四合院的门。 小小的别院里只住她一个人 这儿是出版社的总编老师推荐给她的, 地方清静, 适合写东西, 离出版社也近。 回国的感觉很奇怪,起先是不安和新奇的,她为了要克服那些不安,她总要顺着雍和宫, 路过国子监, 然后绕过那一条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河流,走到地坛的南门口去。 她凝望着地坛公园, 就像凝望她不真切的那几年的飘零在外。 她的那部小灵通终于是坏了,彻底地要被时代淘汰了。 她去百货大楼买了一部新的,花了她小半个月的工资,把曾经的号码小心翼翼地存进去。 她的手机里的号码越存越多,同事、编辑老师、一些有名的作家学者…… 但这两年以来, 她第一个存进去的号码却从未有来过一个电话。 或许他早就已经不用这个号码了。 那个时候的世界很大, 互联网没有那样的发达, 通讯效率很低, 要联系上一个人打听到一个人的消息也十分难。 离开快两年,佟闻漓也不再去打听他的消息, 他就像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世界里那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们之间,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这让她的记忆开始错乱。好像当年她跟佟谷洲因为一场欺骗来到了越南西贡,他不幸地把生命留在浩荡入海的湄公河里,她得到了一笔关于他的意外的赔偿金之后,在越南完成了四年的学业,然后根据自己的幻想杜撰了那样的一个男人,作为她笔下的男主角。 她没住到过他的庄园里,他也没有站在台阶上礼貌地跟她握过手,他没有心软地停下来救过自己,她更没有和他跳过一支圆舞曲,他们没有牵过手,没有接过吻,更没有一起度过那些发烫的夜,她也没有去过巴黎,看过那一场为她而绽放的烟火。 除了亚洲金融危机波及东南亚,他留给她的那笔资产却因为购置了许多的黄金而持续升值……唯有那些凭空蹿出的数据还在努力在她模糊的记忆里提醒她,她真的遇到过那样一个人。 那跟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她原来以为她跟着他能得到很多的钱,但却不敢奢求能得到他的很多爱。但午夜梦醒时分想起来,总觉得他当年给了她全部的爱,因为太深沉如今却化成了后知后觉的痛。 这让她在很长的时间里,都难以用任何一个微笑去面对那些追求她的男人们。 她完成了《玫瑰先生》的故事结尾。 故事的最后,玫瑰小姐回到故乡,他们因为距离和人生既定的轨道不同而分开。 总编再三力劝,说这样一个唏嘘的结果不满足读者向往Happy Ending的心理,这会影响后期实体销售的。 佟闻漓握着当年他送的那只便携式的白色钢笔发呆,在一地的落叶前对结局的更改却迟迟下不了手。 即使当年她开始写这一个故事的时候,仅仅是开了一个头,就义无反顾地先把“永远在一起”的结局写上了。 当年她有无限憧憬,可是现在木已成舟,她没法想象了啊。她杜撰的满是团圆的结局里充满了她自己的太多遗憾,他们不会见面了,他们人生的列车时速差的太多了,从前他们不管在哪儿,都能不期而遇,那是因为命运错误把他们调速成一致,他们相伴而行的日子是命运女神打了个盹的小疏忽。 如今她踮脚望去,当年相背而行的车轴印已经被路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踩得面目全非。 她遂停下笔,合上手稿纸张,拿出一块柔软的布料,仔细地擦拭着那通身白玉色的钢笔,擦完后打开抽屉,把它放入抽屉中,随即就看见她的抽屉里,躺着的那朵,近乎已经风干的玫瑰。 她手指微微抖了抖,将那朵花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那玫瑰的每一片花瓣都是枯黄到变褐色的程度,脆弱到一碰就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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