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感慨他的奇思妙想,温珩昱微一抬眉,否认这个猜想:“我真想救她,不至于拖到那一步。” “也是。”陶恙回忆当年情况,心有余悸地蹙眉,“那小姑娘也够命大……不对,所以你是对她心软了?” 像听了一句笑话,温珩昱轻哂,神色稍显嘲弄,不甚在意的漠然—— “挺有趣的,死了可惜。” …… 果然,看这人温谦风雅演习惯了,居然错觉他能跟行善积德挂钩。陶恙人都木了,选择忘记刚才的对话。 “行吧。”他略一思索,重新拾起最初的话题,正色道,“反正画廊是条好路子,留不了痕迹。不过能吃的也少,你确定够整温崇明?” “给纪检的顺水人情。”温珩昱嗓音淡淡,“等查到他头上,够应付了。” 陶恙于是没再多问,他道行浅,兴趣领域从公子哥里也算“不务正业”,分好茶各端一处,便自在地品起茶来。 “下回还是去我那吧。”他叹了口气,“喝茶喝酒随你,咨询就按同学价,近三年档案记得转我邮箱。” 温珩昱很轻地笑了声,也没回绝:“不是免费?” “给你咨询风险太大了。”陶恙道,“所以说你怎么就回国了呢,哥们我很害怕啊。” “我不杀人不放火,怕什么。” “这话从你嘴里出来都够怵了。”陶恙讪然,“国内可没猎场给你搞,悠着点,找找新的乐子。” 被他提醒,温珩昱似乎想到什么,眼底闪过浅淡笑意,稍纵即逝的玩味。 “已经找到了。”他说。 - 忙碌过几天,谢仃总算清闲下来。 学校最近事务缠身,大三课少,但多得是琐事,又赶上开学季和画展过稿,她成天跑得头疼。 燕大是国内顶尖教育学府,其中以油画系最为出挑,作为国家重点学科。偌大校园遍地是机遇,而谢仃从不缺这些,她本身就是新生代画家的一层高度。 今日无事,下了早八就再没其他课程,谢仃款着包从楼内走出,抬头望碧蓝如洗的天色,思索少顷,决定去老师那走一趟。 来到校外取车,雅马哈R6金属车身,日光一洒,沉黑质感凛厉。她戴好头盔,手腕稀松拧动,就在光与风里留下一道虚影。 燕大建在北城轴心地段,寸土寸金的商贸圈,到目的地也就花了十分钟。谢仃利索地刹停下地,这才解锁手机,给对方发语音:“邱叔,两分钟后见。” 邱启大概正在看手机,因此回复得很快:「?」 见通知到位,谢仃撂下头盔,抬脚朝街巷深处走去。 邱启给画廊取名简洁,就摘了自己的名字——“启”。 钛白色的招牌,名家亲笔题字,设计风格现代,亦不失画家浮沉几十载的质朴。她对这儿轻车熟路,折过几条长廊,就摸到了办公间。 推门而入,一阵茶香扑鼻,谢仃嗅了嗅,蹙眉询问:“有客人来了?” “前脚刚走。”邱启头也不抬地道,挥手招呼她过来坐,“正好,陪老爷子我喝点儿。” “您‘老’还没从燕大退休呢,而且我更爱喝酒。”谢仃回着嘴,却还是听话入座,顺便截了他沏茶的动作,主动给彼此敬上两盏。 “过完年就奔六了。”邱启笑叹了声,感慨,“你这小妮子也是,一恍神都长这么大了。” 邱启是燕大终身教授,如今年逾半百,仍旧风采矍铄。作为当代艺术界顶梁人物,他叱咤画坛三十余载,现在人至暮年,才渐渐不再出山,转至幕后。 而谢仃是他唯一的学生,甚至算半个家人。 谢仃心底微动,揶揄打趣他:“行了帅老头,知道你五十知天命,别跟我炫耀阅历了。” 邱启发妻早逝,他专一长情,也没有再娶,甘心膝下无人。谢仃是他已故好友的遗孤,打从十年前接到自己身边,就对她视如己出,尽心栽培。 谢仃能有如今成就,除了遗传父亲的天赋,就要多亏邱启。她父母双亡,一老一少都孤家寡人,总有些相依为命的味道。 “放心,你七老八十也有我陪你喝茶。”她语气轻松,说着就浅呷一口,立刻皱眉,“怎么这么……” 邱启跟她吹胡子瞪眼:“你敢说难喝试试?我留了几年的好茶!” “怎么这么香。”谢仃从善如流地改口,又硬着头皮去抿,“好茶,不愧是邱叔的品味。” 说完,她就迅速反应过来,怀疑道:“留了几年?那你今天舍得开封,到底接待谁了?” “贵客,我欠他一个大人情。”邱启摇摇头,避而不谈,“你们没碰见就行,少问。” 谢仃琢磨他的态度,识相地没再打听,只玩笑道:“不会是税局的吧?我见院里那个活水池了,你这儿画廊可寸土寸金啊。” 邱启一把年纪,懒得跟她置气,就轻飘飘地反问:“昌山寿宴才是寸土寸金,你玩得挺开心?” 谢仃瞬间就闭嘴了,闷头喝茶。 “你这性子。”邱启点了点茶盏,“也该收心了,别跟当初隋家那小孩儿似的,人爷爷后来找我下棋都唉声叹气。” “……这都多远老黄历了。”谢仃觉得牙疼,“我现在不找比我小的,那回是意外。” 性情在这摆着,邱启拿她没辙,悠悠叹了口气,默不作声低头品茶。 “也多少年了。”他似有感慨,“阿仃,当初我在你爸坟前保证,一定把你养好,我没食言。” “你啊,就去看看他吧。” 谢仃微一怔住,少顷,面色如常地放下茶盏。 难以下咽的茶水已经喝完,苦涩却还弥留在齿间,她摩挲着杯沿,很轻地笑了:“我去的话,叫我妈泉下有知,恐怕要托梦来掐死我。” 说完,没看邱启是什么神色,她径自起身,语气轻松地向他道别:“我那幅画快好了,完成就给你送来,先这样。” 像落荒而逃。 直到走出段距离,彻底摆脱掉那阵窒息感,谢仃才闭了闭眼,重新将心绪整理平静。 ……对了。 她后知后觉记起此行目的,原本是打算来问邱启,是否认识温珩昱。 也不好再回去,谢仃略显烦躁地啧了声,又沿着长廊向前走,下一瞬视野开阔,她忽地止步。 画廊寂然空旷,低饱和的黑白灰,只剩日光添三分暖。 一片清寒冷调中,男人颀身玉立,剪影沉郁锋利。枪灰色衬衫熨帖周正,他袖口挽到小臂,袒露一截劲瘦腕骨,线条凛厉。 窗外树影轮廓倾倒,光从玻璃剖过来,映着枝叶扶疏,万物昏昏欲睡。 他抄兜站定在一幅画前,状似观赏,神色却索然,透着闲庭信步的淡漠。 谢仃无声打量片刻,随后看清楚那副作品,她轻眯起眼,笑了。 短靴踏过地面,飒然清脆,这阵响将满室寂静划破,温珩昱松泛递去一眼,罕见地有所停留。 不同于宴席间,谢仃的穿搭独具个人风格。新中式清冷系,设计裁剪得当,腰身掐了一道水墨,更衬得身姿姣好。 她浓颜盘发,浑然锋利的漂亮,少了初见时的旖旎多情,添了些任情恣性。温珩昱伫立原地,视线从容抵过彼此渐近的距离,才疏淡收回。 “又见面了。”他道。 称谓处有片刻的留白,他目光循过墙上画作的署名,慢条斯理唤:“——谢老师?” 男人嗓音低缓,语气是恰到好处的余裕感,既不过分亲昵,又给人留有接近的余地。 谢仃挑眉迎上他,才短暂的时间,就已经找不到他最初的倨慢冷漠,像一场错觉。 “这称呼还挺新鲜。”她弯唇,倒也应了,“没想到会从这遇见温先生。” 顿了顿,她漫不经意地抬眸,笑吟吟道:“不过画展十一月才展出,我老师这儿是个僻静地方,倒也难得来一次贵客。” 一个“僻静”,一个“贵客”,咬字都似有若无的清晰,说敌意也不至于,但多少能听出些怀疑。 还挺牙尖嘴利。温珩昱轻哂,并没有被冒犯,只云淡风轻:“是我有事拜访。” 这话倒是跟邱启那边对上了,谢仃不着痕迹收起锐利,正想将话题转开,就听温珩昱再次开口。 “五年前我回过北城。”他嗓音低缓,“正巧画廊开展,陪朋友来了一趟,是那时结识了你老师,也远远见过你一面。” ——是把初遇时那声“谢小姐”,也解释清楚了。 其实他早就见过她。 “现在呢。”温珩昱垂眸看她,闲雅谦和,“谢老师可以相信我了?” 就没信过。谢仃对他笑笑,一双眼清凌澄净:“温先生既然解释了,我当然会信。” 令人挑不出错的回应,就是不知真假了。 温珩昱未置可否,视线从容落回前方,停在那副五尺斗方的画作上。 黑红撞色,少量的白与橘,线条凌乱晦涩,像一双拥吻的爱人,又像火光中一枝糜烂玫瑰。 作品定名《下溺》,落笔满是矛盾的故事性,一如画家本人。 端详少顷,他眼底似有兴味,问:“这次画展,主题是什么?” “——‘怦’,竖心旁的。” 怦,心跳声。这个字眼,寻常人很轻易就联想到心动。 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展区已经布置好部分作品,其中多数是清新色彩,只有跟前这幅,称得上特立独行。 “人类的心动源于第一次动摇。”谢仃的理解也同样特别,“这样解释,恨也算爱的一种。” 他们在这副画前并肩而立,目光都定格在画布,像谈论作品,又像暗指其他。 温珩昱眉梢轻抬,未曾显山露水,回应也不掺个人色彩:“所以,这是你对它的定义?” 然而对谢仃来说,这一个问句,就已经是猎物咬钩的开端。 她很轻地弯唇,弧度稍纵即逝,侧目半看向他,就疏然收回。 谢仃眼型漂亮,不带笑时,那点被隐藏的冷感就显露出来,瞳色乌沉凉薄,毫无烟火气的疏离感。 “因为有意思。”她拂过画框,漫不经意地,“人总需要些不健康的爱,不是吗?” 话术不错,寻常人听了大概会觉得这是诡辩,但放在他们之间,则显得刚好。 温珩昱敛目,视线终于带了实感,落在她身上,兴致似有若无。 不是第一次觉得,谢仃就像个玻璃制品。鲜明漂亮,比起观赏更适合供人把玩。 或是弄得粉碎。 “那你呢。”谢仃恍若不察,神色依旧自然,懒声问他,“听到这个主题,第一直觉想到了什么?” 温珩昱并没有立刻回答,只重新审视起这幅作品,不带多少情绪。 大抵没什么浪漫的艺术细胞,他听到这枚象声词,首要联想是枪声,以及猎物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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