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本子,随着话筒传遍教室的立体声音,她飞快地记下几个至关重要的小点,草草用横线拉开一副思维导图,初弦顿了顿笔尖,洁净纸张晕开一记墨点。 笔盖反扣着,她睨过眼,担心影响老师上课,她身体往贺清越身侧靠,几乎是亲昵无间的贴耳细语。 拇指捏着食指,向他比出一条肉眼难辨的细缝,初弦轻声说:“大概——就那么好吧。” 只要习惯她那异于常人的脑回路后,贺清越已经很难再被初弦的语出惊人给气到,他闲闲倚着,点头,坦然地认了。 “还行,至少不是负分。” 今天市图书馆有一场关于古汉语科普的讲座,讲师是初弦读研时的直系老师,姓何,是位个子不高但喜欢穿长衫的小老头。 听了十来分钟,不安分的肘弯越过扶手划定的“楚河汉界”,初弦翻了一页纸,在背面笔走龙蛇地写一行字。 “会不会觉得无聊?” 现代汉语尚且令人昏昏欲睡,更何况是更加晦涩难懂的古汉语,初弦见他从坐下开始,不光是手机没拿出来过,就连撑着小桌板支颐的动作与十几分钟前没有任何分别。 他偏头,深色目光掠过小姑娘轻颤的睫毛,片刻,伸手拿过她的纸笔,也学着她写: ——你会觉得无聊吗? ——我是学这个专业的怎么会觉得无聊。你呢,如果无聊的话,可以出去抽支烟,出门往左走有露天休息室。 他指尖转笔,动作和转打火机相差无几,迟迟没有回话,似乎在思考。 初弦还在看他。 女孩子的目光干净纯澈,往前翻一页,她的笔记细心认真,字写得尤其漂亮。 这姑娘,是有一身凌霜傲骨。 何老已经讲到东汉末年,烽火狼烟,刀光剑影,人很难活着,文字亦然。 思绪一时下沉,重新翻了一页新的纸,转着笔尖。 ——不会无聊。想更多地了解你的生活,你说你正在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我想,有没有一天可能...... 初弦看着他递回来的本子,劲骨丰肌的一行字,后半程,没再听进何老师的任何一句话,陷入一片冰天雪地般的空茫。 因为后面有笔锋凌厉划掉的一句话。 贺清越说:“可能你会在某些极偶尔的时刻,试着依赖我。” 大概是觉得矫情,又或许是他的心事实在昭然若揭。 讲座结束,听讲的人陆陆续续离开教室,她坐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页纸。 有人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指间没有焦油与尼古丁的辛辣气息,他如实质的目光,沉甸甸地,如枯枝承不住的薄雪,漫无边际地坠落。 初弦如梦初醒,往后一避,脚步匆匆,丢了句“我去和老师打声招呼”,背影写满招架不住的慌乱。 小跑过间距奇长的阶梯,贺清越叹息笑了笑,认命地替她收拾散落的水笔和笔记本,刚起身,两个手挽手的年轻女孩子站在他身后,一个推一个搡,梳齐刘海的那个壮着胆子开口。 “你好......”她磕磕碰碰地说,面颊通红,挽着朋友的手紧紧攥在一起:“请问,你有没有女朋友,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可以、可以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吗?” 说完,期期艾艾地抬头,等他的宣判。 “抱歉。”和她们料想的一样,能生一副清冷矜贵模样的男人,声音也一定好听:“我在等我的......” 无名无姓,目光落在正慢慢吞吞收拾自己教具的何老师,在他身边,站了个女孩子,没见全貌,但凭一张侧脸,也足以想象这两人有多么登对。 两个女孩子露出失望神色,其中一个人走到门口了还在频频回头。 贺清越有条不紊地从最后一排走到讲台,何老师一抬眼,意外道:“清越?” 初弦诧异回眸,他认识许教授已经足够令她不可思议了,怎么连深居简出的何老师也认识? 他站在初弦身侧,彬彬有礼地微笑:“何老师,许久不见,身体还好吗?” “好得很。” 何老师不比初弦少的疑惑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一会儿,意外道:“你和我学生认识?” 还在学校的时候,何老师很看重初弦,这个小老头是典型的面冷心热,知道初弦母亲早逝,逢年过节总臭着一张脸借口“吃不完、放不下、塞太满”,把一堆年货扔给初弦。 作为当年那届唯一的古汉语翻译研究生,老师向来将这个孩子看作古汉语的门面和“团宠”。 在长辈面前,他很好地收敛自己锋芒,微微笑答:“何老师,初弦念书时承蒙您的提携和关怀。” 何教授是个老学究却不迂腐,眼光转两圈,咂摸过来,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哎呀原来你们是这......” 他抱起厚重的工具书,鼻梁上的圆框眼镜下落一点,示意二人跟着他一块儿往外走:“挺好的。我这学生性格好,想来你们相处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摩擦。清越啊,你听老师一句话,初弦还年轻,难免有些小孩儿心性,你年长她几岁,凡事多让着她一些。这两个人共同生活呢,不必事事争对错争高低,你们是过日子,不是搞辩论。” 一番高谈阔论,直接把初弦给阔懵了,一直到贺清越礼貌客气地和何老师说“再见”,她目送何老师的背影,后知后觉地问:“贺先生还认识何老师?” “嗯。” 知道怎么来怎么回,他干脆省略征询,带着她往市图书馆的地铁口走去。 “早几年给南大捐过一栋楼,那时候认识的何正元老师。” “一、一栋楼?!” 一栋楼的概念已经远远超过了贫穷打工人的金钱范畴,初弦回想自己的读书生涯,似乎、可能、好像真的有那么一栋凭空拔地而起的楼。 一片枯叶跌跌撞撞地乘着风落下来,初弦皱皱鼻尖,不确定地问:“难道是笃行楼?当时听说是哪位声势浩大的资本家捐献的?” 声势浩大......怎么这姑娘的用词总那么可爱。 “可能是吧。名字不是我取的。” “......”她埋着脸,含糊不清地咕哝,他轻笑一声,一手收拢在很有绅士品格的风衣中,指端只触到柔软布料。 口袋空空,应有的车钥匙和打火机都在初弦手中。 护她在人行道的另只手稍稍抬起,猝不及防地,贴上那一截比雪更白的嫩颈。 小姑娘登时折颈,惊愕地瞪向罪魁祸首,罪魁祸首顶着一张嚯嚯小姑娘的帅脸,唇边似有隐忍不发的笑意。 “贺先生!” 贺清越清了下稍哑喉音,垂眸,闷出的笑声冷淡而勾人。 “你老师说了,凡事要好好沟通,现在我们来沟通一下。”话音一转,温暖指尖又执起她的手腕,踩着滚梯缓缓往下滑,贺清越站定,因为上下斜度的原因,与她平视。 她眸光柔软,眼尾羽睫松墨似地捺了一道,平添几分单纯无辜。 “何老师应该没有说过这句话。” 他风度翩翩地点头,闲闲地反驳:“毛姆没说过的话在你这儿也说过了。所以,下次不要在心里偷偷骂我。” 这是什么无理要求? 她显然费解极了,柔枝嫩条的双眉拧成一个干巴巴的疑惑,贺清越低笑一声,拇指点着她眉心蹙起的纹理,很耐心地顺两下。 “——我意思是,你应该试着来了解我。初弦,我不一定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你为我设立的条框界限,别那么着急套到我身上。” ----
第37章 将就 ===== 初弦觉得自己对贺清越的判断没错。 他不光是个勾魂夺魄的男妖精,还是个人精。 似乎总能轻而易举地洞悉她一切想法,每当她怯于面对两人关系,想要后退一步甚至逃离时,他一贯是游刃有余地站在她身后,不轻不重地扶住她肩膀。 稍一偏头,香根草的温沉气息从耳廓压到颈侧,勾勾缠缠地往下,是她一颗剧烈失序的心跳。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条有去无回的单行道,十一岁被迫长大的那天开始,初弦失去了偏离航线的试错资格,命运把什么交到她手上,她就握紧什么。 但他不是。 不是那些似而非的好或者不好,也不是让她没有任何选择余地的强硬。 他更像一个永远不会打烊且只对她一人开放的游乐园,火树银花、光彩溢目,她口袋里揣着他亲手交到她手上的门票,却迟迟不敢迈步。 “想什么?” 有人敲了下她前额,动作很轻。初弦伸手挡着玻璃透下来的梯形光,斑驳光晕柔和停在手背边缘。 初弦盯着他手指,鬼使神差地,牵了一下。 的确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她目光晃过去,双手修长指节干净,没有佩戴乱七八糟的饰物,独手腕一块卡罗素,时间针脚经久永恒地缝补过去。 她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胆大包天的举动,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吧,初弦眨眨眼,镇定地把他的手放下,企图用话题掩饰难堪。 “贺先生是不是从小学钢琴啊?” 两人距离极近,那么大一张桌子,他非得坐在她身边,神色专注听她说话时,距离更近三分。 贺清越挑眉,见她低头猛灌茶,如缎黑发之下的净雪耳根红得滴血。 “为什么这么问?” “......没有,就想到了,随便问问。” 喝茶喝茶,低头喝茶。 “没学过钢琴。” 他笑,沉沉朗朗,故意似地扰着她为数不多的抵抗力,伸手摘了她的茶杯,往远一点儿的角落搁。 “我妈是大提琴演奏家,小时候跟着她学过一段时间。” 大提琴?和他也很相配。 初弦缓慢地眨了眨眼,觉得大提琴这不接地气的三个字,似乎不久之前,在某个什么地方听过。 可仔细想,一时片刻,又想不起来。 角落一盆金钱桔绿意盎然,为了即将到来的新年,每个圆润饱满的小桔子挂了巴掌大的红包。 也许气氛水到渠成,也许他根本有心设套,贺清越耐心用公筷给她拨东星斑为数不多的小刺,闲聊似的口吻: “其实我小时候挺闷的,还有点无趣。每天至少要花六个小时学习大提琴,我妈对我要不要走专业倒是持保留意见,但我爷爷不同意,怎么说这家业,也不能说砸就砸了吧。“ 他懒散笑起来,指尖轻轻拨着桌前用来计时的精巧沙漏,含笑垂眸看她时,多是一两分难以言说的不清不白。 “我妈身体不好,没要第二个,他们都喜欢女孩儿,最好是又乖又听话那种,我听我妈讲,当年知道我是个男孩,我爸迎来人生最大滑铁卢。” 一小块鲜浓肥美的东星斑落入碗里,他又去拨第二块,东星斑刺很少,但有些细小的藏着,不仔细难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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