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弦点点头,柔软檀唇抿出温和又不失礼貌的笑意:“原来是您,好久不见。” “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 方少彬语气里带了点感慨的意思,顾及到她一直这么说话不方便,他干脆坐到了另一个单人沙发。 初弦只笑:“是好巧。” 方少彬那话说得情真意切却字句虚假,初弦就在许教授的研究院里实习,如果他有心找,怎么可能找不到。 无非是找一个漂亮的借口,给两个人之间的偶遇蒙添各种旖旎暧昧的色彩罢了。 方少彬问了一嘴许教授的身体近况,初弦回答后,他话锋稍一停,神色浮显纳罕。 “初弦,你怎么在这儿?” 无论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会进入这种场合的人。 她不瞒,也不如实,只含糊说道:“我陪人来。” 他说话时身子下意识往前倾,靠向初弦的的方向,“这样啊,一会儿你有事吗?要不我们......” 管骐鑫左瞟一眼,右探过头,几乎把自己摇成一面拨浪鼓。 “二哥。” 拨浪鼓开口说话了:“那人谁啊?怎么一直在和姐姐说话?” 贺清越单肩抵着浮光掠影的通顶柱梁,神疲形懒,他随意掠一眼,浮金暗红的欧式审美,抬头就见米开朗基罗的《创造亚当》。 按辈分算,管骐鑫应该喊他一声小舅舅,但是这混小子从小就没有这些曲折弯绕的中国亲戚关系,他过去常追着贺清越跑,又在觥筹交错的场合听别人喊他二哥,于是顺理成章的学过来。 贺清越要笑不笑地乜他一眼,眼底沉压寒意。 “谁是你姐姐?别没大没小。” 怎么喊姐姐还是我没大没小? 管骐鑫无辜地瞪大了眼,他委委屈屈地,头上的粉色小卷毛都耷拉下来。 “那我总不能喊嫂子吧。” 多新奇一个称呼。 贺清越看了管骐鑫一眼,奇异得不行,却没说话。 正当方少彬拿出手机,调开自己微信二维码给初弦的时候,凌空横过一只腕骨分明的手,捏着瓶透明的水。 手熟悉,那枚腕表也熟悉。 方少彬抬头,但他很快意识到,这瓶水不是给自己,而是给对面的女孩。 初弦像是没回过神,愣了几秒,直到那只特别好看的手不耐烦地往前推了一寸,她才如梦初醒似的,慢吞吞、试探着伸手去接。 “......谢谢。” 与此同时,方少彬极有眼见力的收了自己手机。 他笑着起身,仿佛刚刚要和初弦交换联系方式的那个人不是他自己。 “原来在等贺总。那我不打扰了。” 说走就走,当真不含糊。 贺清越看着她站起身,个儿不算很高,和他一衬,娇小精致。 他还没有交往过那么小巧的对象,视线都要落得比平时分外低。 贺清越问:“你们认识?很熟?” 明明两人关系还不到可以过问这些事情的地步,但初弦性子从来软和,点点头,又摇摇头。 “之前因为工作认识,和我不熟。” 管骐鑫在一旁听得牙口倒酸。 他贺二公子什么样一个人,哪里会下凡问这种事情。 “认识、很熟”四个字,横竖撇捺都是占有。 话到这里,没有深入,贺清越提步就走,声音兜着开合门汹涌而入的冷风: “我送你回去。” 她一怔,手里捏着瘦长水瓶,惶惶跟上。 欧式路灯绵延成海,恢弘的光带延伸至道路尽头。 贺清越倚着线条流畅的车身,不耐烦地蹙着眉心,听他那不着调的侄子东拉西扯。 管骐鑫很有不撞南墙不罢休的匠人精神,他非得磨贺清越不给他妈打电话的首肯,这才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初弦站在贺清越身侧,她好小的一只,不说话,倒不会让人刻意忘了。 管骐鑫歪着头,对她挥了挥手,十几岁的男孩子,笑容如朝阳般灿烂热烈。 “姐姐再见!” 若无意外,这辈子该是不会再见面了。 初弦抿着唇,微微笑着应他。 哪知道管骐鑫一个猛回头,大声道:“下回让二哥带你来玩啊!” 初弦觉得无奈,笑意敛了二分,干脆不再说话,以免他又蹦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来。 送走瘟神,贺清越闭眼揉了下眉心。 初弦在他身后,微微抬眸,见他浓厚倦意。 连着十几个小时的航班,下了飞机全靠机场廉价的冰美式续命,应了老爷子的邀约匆匆赶到终南别馆,一番别有用心的讨价还价,她亲手泡的热茶喝了两口,餐点却未用几多。 若不是这副清正身骨还在,眼下这姿态快赶上颓靡浪荡的纨绔公子了。 初弦捏紧了手指,微微张唇。 贺清越未察觉她心中起伏,摁下车锁,径直绕到副驾驶替她开了门。 喧嚣冷风如刮骨刀锋,掀起他薄透的衬衫下摆。 清浅的白,像一片雪花。 初弦轻声对他道了谢,擦身而过时,她闻见对方身上裹挟薄雪的潮冷松风。 孤傲的冷。 和他这个人一样。 下车二十来分钟,车厢还是暖的。 初弦慢慢扣上安全带,她轻呼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车窗。 落雪的缘故,车窗起了茫茫雾气,洇开一片朦胧暧昧的雨迹。 模糊夜景倒退疾驰,初弦有些怔然地看着窗外,后知后觉,这片区域的雪好像停了。 她用指腹贴着车窗,专心致志地描摹光的形状。 红灯间隙,贺清越分神睨她一眼,清标眼里不带任何情绪底色。 但若说清白见底,那也不可能。 打从那一声意味不明的“初弦”开始,他的心思,昭然若揭。 初弦住在老城区一套低层楼房,没有电梯的缘故,租金格外便宜。 租她房子的是一对老夫妇,常年定居在国外,心疼她一个人生活,又在打折的基础上优惠了好大一笔数目。 她签的长约,一个人住了很多年。 导航显示即将抵达目的地,狭长小道宛如一条有去无回的路,黑黢黢的,没个路灯。 初弦一路上都坐的笔直,她看着导航界面亮起一条红色的线,斟酌着温和开口:“贺先生,前面放我下车就好了。” 稍显闷闭的车厢,她一开口,嗓音被烘得湿润。 贺清越单手打转方向,初弦轻声解释:“单行道,不方便出来。” 他依着她的话停车,车前灯笔直的两束光,照上不远处的老式楼群。 莫名让贺清越想起在某些场合的见过的房子。 低矮、逼仄、密匝。 人走进去,大抵都要弯腰低头。 初弦解开安全带,掖了掖裙角白色的花边,正要下车,忽听一声细微的“咔嚓”,贺清越擦开打火机,拦下她。 “没有路灯?” 推门的动作就滞了一下。 “原本有的。” 初弦点点狭长窄道的老旧马头路灯说:“前段时间修路,也不知道动了哪儿的电缆,一直没来电。” 贺清越对所有冠名“原本”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他听着结果,仍是一副淡漠模样,偏让初弦瞧出几分不大满意的意思。 她推着车门,冷风如刃刮擦着她细白的颈,她被冻得轻轻缩了下,怯声道:“......贺先生,今天真的很谢谢您。” 声音是清凌凌的甜,不知缘何,竟是让他听出几分不真切的委屈。 初弦下车,缓缓合上车门,隔着反光膜对他点了下头。 夜间起风,初弦紧紧捏着薄绒外套的领口,她快步往前走去,脚步仓惶。 身后一道笔直的远光追来,她脚步一滞,叫一片打着旋儿的落叶撞上前额。 贺清越骨节分明的手搭着方向盘,见她停顿几秒,单薄伶仃的背影,透着不明不白的孤单。 想起应老爷子说得那番话。 “她那样的进来,绝落不到一个好下场。” 半分钟,初弦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斑驳追光中,他灭了灯,没急着发动车子。 修长指尖拨通最近联系人,那边三秒内接起。 “贺总,请问有什么吩咐?” 贺清越抖出一支烟,衔住,另只手懒散地揿开另一把丢在车上的长柄打火机。 他视线映着一簇猩红火光,淡声:“做个背调,初见的初,弓弦的弦。” ----
第5章 背调 ==== 天凝地闭的时节,实在提不起兴趣赴任何五光十色的局。 贺清越回到位于小松山半山腰的别墅,他在南城一环内的房产众多,常去的一处是临海复式。 兴许今夜是小寒,兴许是那个女孩子的眼神太过干净透彻。 他没来由,心随意动地想见一见今夜的松林雪月。 程润的电话在这时候切进来。 第一通大概是一小时前,问他要不要来自在居坐一坐,自己温了一壶好酒,没个伴儿分享最近谈资。 贺清越堪称冷漠地回复他三个字“不去,累”。 程润闷头喝了半壶酒,心说不对啊你这个工作狂累什么,于是又拨了第二通。 他刚洗好澡,房间设置了24小时的恒温调控,捞过衣架上的深灰色家居长裤,手指梳过潮湿发根,露着前额。 手机开了外放搁在中岛台一角,他敲出两块方冰,调了杯Kopi Luwak。 “我让人开车去接你行不,过来跟我喝两杯。” 贺清越慢条斯理地震了震陶瓷滤器,事先准备好的冰块扔入杯底,静谧空间推撞沉钝闷响。 “不去。” “你这狗脾气......”程润气笑:“我说你干什么去了?” 贺清越端着咖啡回到办公桌,笔电接上电源线,不多时开机。 “去了终南别馆,和老爷子喝了杯茶。” 程润闻言皱眉:“老爷子怎么忽然找你?和应如斐有关?” 右下角有一条待阅提醒,江助效率很高,有关初弦的背调已经以邮件发过来。 他浅抿一口咖啡,单手甩开银边眼镜,手指在触控板轻轻一划。 内容不丰富,寥寥几页,构成她渺小而不起眼的一生。 “和她有什么关系?” 落地台灯投下一圈明亮,水洗过的皮肤有种冷玉似的白,镜片后的双眸平淡地审视。 母亲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剧团演员,23岁生下初弦,34岁离世。 死因显示病逝。 他换下一页,顺便敷衍程润:“知道我刚从美国回来,问我爷爷最近怎么样。” “就这?” “就这。” 程润不知碰了什么,叮铃哐当响作一团,他没理,寻了个借口撂了对方电话。 她成为孤儿那年,只有十一岁。 在那之后,是她整个乏善可陈的人生,读书,考试,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全额奖学金和保送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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