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悲伤什么? “春闱时柳公子的《御边十章》陛下便仔细翻看过。”崔珏轻声说道,“今日越次召对,果真惊才绝艳。” 他说的是柳公子,但崔琤知道他口中之人就是柳约。 她心生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些不想再听兄长接下来的话。 崔珏缓声道:“陛下在殿中令人书写了他所任官的敕令,即刻入剑南。” 剑南毗邻南诏,治所是有着天府之国美称的成都府。 可柳约既然是以朝廷特遣官的名义前往,必不可能停于锦官城。 崔琤的耳边突然变得嘈杂起来,她握住兄长的手细声说道:“这是好事。” 他却好像误解了她的意思,旋即说道:“令令,我知道你们心意相通。” “但是这亲事……决计不成。” 崔珏凝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解释道:“他入仕即进剑南,此生便免不了浮沉。” 兄长的话语很是委婉,但她还是听出了他的意思。 今日过后,朝中谁还不知他的名头? 柳约要是入蜀后没能出什么明堂,便会为人耻笑。 若是真出了成绩,便极有可能被长时间委任在剑南。 一个文臣之子,偏偏以这样的方式作为开场,几乎可以说是壮烈。 他难道不知韬光养晦吗?他难道不知要不露锋芒吗? 他知道的,但他心中有一轮初升的太阳,让他没法在国事面前故意退避。 但她的身骨受不了跋涉,也受不了浮沉。 离开京城的她就像离开泥土的花朵,只会衰败凋零。 崔琤从枕边摸出那本清早还在看的文集,她突然发现这位作者亦是剑南人。 到这时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看着那页画着剑南风光的舆图,倏然忆起了前世的事。 她没听过他的名讳不是因为他默默无闻,而是因为他早早就离了京,十余年都没有回来过。 即便有个重臣父亲,他还是毅然决然地留在蜀中。 他是个好人,但不是她的良人。 “退亲吧。” 崔琤起身披上外衫柔声说道,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当晚崔琤便见到了柳约的父亲忠毅侯, 他亲自登门拜访,为的就是要见她一面。 她坐在檀木椅上,即使是夏日也披着大氅。 崔琤捧着杯盏, 温声说道:“劳烦世伯特地拜访。” 她的嗓音带着沙沙的甜意, 直令人想起井水中浸过的瓜果。 但她愈是显出知礼谦和的模样, 忠毅侯心中愈是歉疚。 他平生决断杀伐,鲜少有为私情所困扰的时候,只有在处理独子柳约的事情时常常感到万般无奈。 “不必如此客气,令令。”忠毅侯蔼声说道, “此番是犬子愚钝恣意, 不知深浅方才酿成大错。” 柳约就是知深浅又如何?有的是人想将他赶出京城、推出权力的中心。 忠毅侯的势头正盛, 昔年树敌又多,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他和柳约。 崔琤轻笑一声, 柔声说道:“郎君是心系社稷, 怎能说是愚钝恣意?” 她低下头,“是我福薄,与他差些缘分。” 崔琤没想到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也会从自己口中说出。 忠毅侯亲自登门已是给足她面子, 况且他和成国公还是挚友, 她理应客气地向他表达自己心中并无怨怼。 这既是对他们好,也是对自己好。 怀着这份歉意,忠毅侯只会待她更加真挚。 崔琤也不知道日后政局会如何变化,但她需要他的善意。 如若李澹要向她发难, 忠毅侯就是她最后的底牌。 他虽不是礼臣儒士,无法以礼仪道德约束新帝, 却是实打实的肱股之臣。 而李澹最是沽名钓誉,他决计不会为她让自己落得恶名的。 崔琤也不知为何, 现今的李澹分明与前世的他多有不同,但她还是以过去的经验去揣度他。 兴许是因为她在他身上吃过太多苦,她不敢再将他当做纯善的青年。 他是毒蛇,是黑蛟,是潜龙,是她该避如蛇蝎的人。 两人到底差些辈分,崔琤没有和忠毅侯相谈太久,毕竟余下的都是她父亲的事。 送走忠毅侯后崔琤心中渐渐冷静,甚至有些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冷漠。 前世她还在为情爱要死要活,但今生她理所当然地把婚事当做谋略。 与李澹朝夕相处的那十年,她并非无所得。 她至少学会了他的冷漠,学会了他的无情。 距离她的生辰快近了,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要挑拣新的议亲人选。 及笄以后,她无法以年幼来规避旁人的觊觎,她不能给他们趁虚而入的机会。 想的多了,思虑便乱了起来。 崔琤没再多想,回房后便吩咐侍女找出柳约送来的物什,仔细地放在木盒中尽量早些送还。 * 这厢崔柳两家的事刚告一段落,便有人坐不住了。 张焉原本懒散地倚在榻上,听到暗探来报忽然便坐直了身子。 “你铱椛说真的?崔家退亲了?” 他昳丽的面容焕发神采,仿佛缠绵病榻之人突然变得康健。 因他父亲驻留京城没有前往行宫,他也没能去成行宫。 没想到崔琤回来不过几日,便出了这事。 “千真万确,公子。”暗探低声道,“柳公子不日便要前往剑南,此行少则数月,多则数载。” 张焉的眉眼微开,他抑制住心中的喜悦,轻声向小厮吩咐道:“去,和父亲说我要到崔家提亲。” 他一扫前几日的积郁,大踏着步就要走出房中,迎面却撞见了自己的幺妹。 张三娘蹙起眉头,有些厌嫌地说道:“大哥今日如此喜形于色,是又要去闯什么祸事?” “你懂什么?”张焉瞥了她一眼,“你大哥我不日就要成亲,这是喜事。” “成亲?”她讶异地问道,“你要和谁成亲?” 张焉没理会她,三妹最是多言,什么事一旦告诉她指不定连门房养的小狗都知道了。 张三娘讥讽道:“先前是谁为了和狐朋狗友喝酒,一位贵女也不肯相看?” 她翘起涂抹了蔻丹的手指,在张焉想要离开时挡住了他的路。 “你说说呀,大哥。”张三娘笑着说道,“妹妹也想知道,到底哪家的姑娘能入了你的法眼?” 她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在外人面前是端庄沉稳的窈窕淑女,在家里时仗着父亲的疼宠,比市井的泼妇还要不饶人。 张焉有些烦躁,冷声说道:“你管得着吗?” 他话音刚落,他刚刚遣去的小厮便回来了。 张焉一看他颓丧的神情便觉得不妙,偏偏幺妹还像个拦路虎一样挡着他。 让他既不好直接去找父亲,也不好和那小厮多说什么。 他索性走回房中,不再理会妹妹。 张三娘见状也没了兴致,她懒懒地说道:“大哥今日最好安分些,这两日哥舒公子都会在府里小住,晚上还会参加咱们的家宴。” 她既慵懒,又偏生还透着几分认真的告诫。 张焉敛了敛神情,他低声说道:“知道了。” 他是个纨绔不假,但他又不是傻。 父亲这个位子特殊,交往的后辈也都不是寻常人。 尤其是在今年春天以后,父亲和郇王李澹走得越来越近,偶尔窥知到父亲的野望,他都感到暗自惊心。 关上房门后,张焉才让小厮继续解释。 “公子,三姑娘说的是。”小厮认真道,“今日哥舒公子来访,老爷盛情款待,不许人过去叨扰。” 张焉与哥舒昭并不相熟,先前只知道他是朔方节度使哥舒越的儿子。 但听闻前些天他在马场救下崔琤后,他心中警铃大作,不得不重新了解他。 张焉的眼皮跳了跳,“罢了,还是先安分些吧。” 他今日没去跑马,也没有吃酒,只是默默地挑选了许久晚上要穿戴的衣冠。 到夜间的时候,张相亲自带着哥舒昭来到席间。 因是家宴,所以没什么刻板的规矩。 为了他张相甚至将席间的酒全都换成了茶。 哥舒昭坦然大方,一两千金的明前狮峰,在他口中好像白水一般。 张焉状似无意地审视着他白到发光的清俊脸庞,忽然想到了那位尊贵的郇王殿下。 他有几分泄气地暗叹,大抵也只有郇王的容貌与气度能胜过眼前这人。 因两人年纪相仿,张焉又惯来是个玩得花哨的,家宴结束后,张相特地嘱咐他陪着哥舒昭到后山看看。 哥舒昭为人温和谦恭,不是难相处的性子。 而且声音极是清越,与他谈话令人十分舒畅,但张焉与他就是有些不对付。 往日牙尖嘴利的他艰难地找着话题:“哥舒兄可有婚配,或是心仪的姑娘?” 本是可以随意答的问题,哥舒昭却微愣了片刻。 他温声说道:“有的。”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 他笑了一下,没再多说什么,耳尖却已染上绯红。 张焉风流浪荡,还不曾见过这般纯情的青年。 他尽职尽责地陪着哥舒昭将后山转了个遍,还带着他在水边泛了许久的舟。 张相很满意他的待客之道,连明日的活计都给他安排好了。 翌日清早,张焉便从榻上爬起。 他边更衣边絮絮叨叨地说:“不能再耽误了,哥舒昭离开后我一定得跟父亲说。” 小厮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替他收整好行装。 张焉喃喃地说道:“再不去提亲怕是来不及了,天知道成国公又看上了哪位旧友的儿郎。” “父亲也是,分明八面玲珑,为何没和成国公有些私交?” 哥舒昭之前在永明寺修养过一段时日,他说想要再去看看,两人骑着马便过去了。 溪边有一株高大的桃树,鲜嫩多汁的蜜桃正挂在枝头,再不摘就快要坠落。 这桃树太过偏僻,僧人又不重口腹之欲,因此才无人采摘。 见到满树的熟桃,本来跋涉得有些劳累的张焉突然没了怨言。 吃惯了山珍海味,反倒对野味来了好奇心。 张焉抽出腰间的佩剑,却被哥舒昭制住了,他拾起两颗石子,轻易地摘下两颗桃子。 张焉接过来,挑眉道:“还是哥舒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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