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呢。”昭昭说,“Leone的糖和Ashkenazy的黑胶唱片,早就买好了。” “爸爸!你是我的姐!” 昭昭笑,“我到底是你姐还是你爸爸。” “你是我祖宗。”安安说,“瑞士怎么样啊,听说前几天暴风雪袭击,你们没事吧。” “还好。”昭昭想起什么,顿了下,手绕着衣服下摆缠了几圈,又说,“现在在柏林呢,这里晚上好黑,怀念中国的不夜城。” “那当然啦,区区小国,怎能与我泱泱华夏比较。”安安跟着她扯皮。 昭昭靠着洗手池,低头笑,“而且这里餐厅自来水都收费你敢信。” “真假啊。”安安配合说。 “厕所还收费呢,而且厕纸好硬。” “那可不行,我屁屁很娇软的,啊这就是我不选择移民德国的原因!” 一唱一和,仿佛成了对口相声。 又扯了几句皮,昭昭才把语音挂了。 手机放在洗手台,伸手到水龙头底下,龙头自动感应汩汩流出水来,温温的,她对着宽大镜子里的自己愣神。 和谢归在一起后,她才第一次出了国,除了初次的新奇,往后每次似乎都和在国内没什么差别,只不过是楼高一点的南延市,鼻子大一点的南延人。 而且就算在她真实感叹美不胜收的景色中,她也会边品着景边怀念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昭昭从前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恋旧恋家的人,但随着去的地方越来越远,那种从灵魂出发的羁绊感就越绕越深,她想她是不可能一个人在这么远的国家生活几年的。 但有人就可以。 昭昭甩干手上的水,拿起手机离开洗手间。 原本在客厅的谢归已经不见了身影,楼下的大门半开着,有说话声断断续续传过来。 昭昭走下楼梯,半敞的门被完全推开,紧跟在谢归身后,裴仅走了进来。 第一想法,昭昭觉得自己是撞见外国鬼了。 这洋鬼知道她意志摇摆,心虚浮乱,只敢以逃跑的方式回避内心,特意摒弃国籍之别,跑来敲打她、羞辱她,扯着洋腔笑她窝捣要看看泥怎么般。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僵硬地走下剩下几格楼梯的,她极力控制自己的眼神不要望得太深,抬头,微笑,再带点像首次重逢老乡见老乡的惊喜。 但她演技太烂了,傻子都能看出来她表情的不自然,所以她只能低着头,手忙脚乱掏出手机,刚好看到群聊里,在十几分钟前,也就是她打电话的那会儿,裴仅说他刚好也在柏林,谢归朝群里扔了个地址,正是他们现在租的别墅。 裴仅回了个“OK”的emoji。 这两天,群里偶尔有人说话,甩个攻略链接拍张图之类的,裴仅基本不发言,俞灵偶尔艾特提问,他才会简短回答一下。 看着裴仅的名字出现,昭昭就有些不自在,所以她早就把群聊屏蔽了。 眼下避无可避,昭昭走到了两人面前,视线不知该往哪放。 她想起小学某次考试,老郑答应她考过裴仅就给她买想要许久的积木玩具,昭昭当时暗自许愿自己愿意用未来的所有运气来换取这次的超常发挥,或者裴仅的失常发挥。 或者按照她一贯的水平,得是菩萨附身才能有的运气。 那次菩萨真的附身显了灵,她破天荒考了88分,裴仅考了86。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超过几乎次次满分常驻第一的裴仅。 当时的昭昭抱着积木玩具觉得自己赢了全世界,一定不知道在若干年后,她会更加虔诚地许下另一个相反的愿望。 让裴仅赢那一次吧,这个狗东西是真的记仇。 “怎么又呆住了。”谢归拨了拨她有点发乱的刘海,“忘了吗?是裴仅啊,我们在瑞士见过的。” 然后回身和裴仅抱歉笑说:“不好意思啊,让你见笑了,我女朋友记性不太好。” 裴仅的眼神轻飘飘地,毫无痕迹地在她身上落了一眼,行李箱扶手握在手里,手背青筋明显,他微微抬唇,“没事。” 李昭是真的记性不好,超级不好,早上吃的饭中午立马就忘了的程度。 那时候裴仅会故意逗她,中午给她带和早上一模一样的饭,然后看着丝毫没有察觉还吃得津津有味的她低头闷笑。 但他偶尔也会因为这件事,向她问出她觉得似乎不可能从裴仅嘴里说出的话。 他说,有一天你也会忘掉我吗? 昭昭咬着蟹肉包子抬头,扬着嘴角露出一排白牙,“我记性这么差,你如果不能天天陪着我,我肯定立马把你忘了。” 裴仅把皮蛋粥搅了搅推到她面前,笑得慵懒淡然,但语气里有几分李昭当年没有品味出来的笃定和压迫。 “你忘不掉我的。” “因为你的世界里每一个角落,都是我的脚印,是我一寸一寸,用力踏过的地方。” “即使有天你不爱我了,你也忘不掉我。” “真有那天,我会循着脚印,一步一步走回去。” “阿昭。” ----
第6章 酸涩 难得晴朗的天气,窗帘卷起挂在两边,电视机打开放着当地娱乐新闻,里头一男一女叽里呱啦不知是在调情还是在吵什么,空调机嗡嗡作响。 昭昭靠墙站着,裴仅和谢归在说话。 这几天去了几个地方啦,日内瓦湖的温泉如何如何啦,什么时候来的柏林,去了什么景点什么时候走啦…… 男人之间的客套车轱辘话也不外如是。 “我上楼拿瓶酒。”谢归临走前捏了下昭昭的脸,“洗几个杯子吧。” 昭昭弯身去柜子里拿酒杯,高高矮矮有三四排,昭昭拿了两个,又伸开手指捏了两个握在手里,想了想人数打算放进去一个,空中顿了下还是拿出来了。 水龙头调了下温,差不多了,拿到底下冲了三四次。洗完把杯子放在茶几上。 裴仅走动几步,把桌上的空瓶塑料袋收到了垃圾桶里,又拿纸巾把洗手台边溅出的水擦了擦。 第二天回国的飞机,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很多东西乱七八糟摆在桌上和地上,因为地方大,显得也不算太乱。 “这个还喝吗?”裴仅忽然开口,拿着还剩杯底的汽水问。 “不喝了。”昭昭说。 她背对着裴仅,把杯子里的水一遍遍往垃圾桶里沥。 也不知道是怎么就搞成现在这种尴尬气氛的。难道这就是时隔五年不见,她该和裴仅说的话吗,还喝不喝,不喝了。认识我吗,不认识了。 但事实就是这样,一件说开了就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只要错过了最初的时机,再往后就哪哪都不对了。 她总不能玩着玩着,忽然一转头向谢归蹦出一句,你猜怎么着,我和裴仅不仅认识,还交往过三年,并且算半个青梅竹马来着。 什么意思呢,没意思,一切都没意思透了。 她瞒着这事儿没意思,这事儿本身没意思,裴仅装作不认识却又忽然不声不响跑过来更没意思。 但她怂啊,岁月不仅打磨了她的棱角,还顺道打折了她的骨气,她现在就是一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的软骨头。 昭昭磨着牙,忽然觉得有些发酸,也不知道这点酸是从牙根传出来的还是从心口传出来的。 她转身从冰箱里拿了瓶汽水。 时运不齐,命途多舛,连汽水也和她作对。 拧了两下,汽水盖子跟她这么多年的薪资似的纹丝不动。 旁边还有好几瓶别的饮料,她就和自己较劲似的,咬着牙铆足了劲儿,非得认准了这瓶,撞破了南墙也不往回转头,主打一个自讨苦吃。 最后手拧酸了,脸憋红了,手指头上映着瓶盖上的螺旋纹路,旁边人似乎终于看不下去了,伸过手来。像以前的无数次那样。 事实上她以前甚至从来不试图自己打开瓶盖,每次只要是裴仅在的时候,瓶子都要先经裴仅的手,拧松了再递到她手里。 她一个当年叫嚣着要当女侠的人,连拧瓶盖的本事都没有,却不以为耻,每次嘻嘻笑着接过来和裴仅说,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裴仅。 昭昭不知怎么回事,觉得牙根里那酸酸的味道传到了眼睛里,她身体先一步行动,稍稍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裴仅伸过来的手。 头埋得更低,力气用得更大,弯下身来,继续和这个顽固的汽水瓶较劲。 又试了这么几下,一只修长匀称的手伸了过来,她下意识还是躲开,没想到这只手不退反进,食指勾着瓶底转了个圈把汽水夺了过去。 昭昭有些怔忪回头,谢归正笑笑看着她,薄薄的唇轻扬起,眼尾挑着,笑音调侃意味浓得欠揍,“这么难拧啊。” 他学着昭昭一手握着瓶身一手捏着瓶盖,装作吃力的样子拧了两下,而后又是轻一用力,瓶盖“咔哒”一声被打开。 因为被晃了半天,有一小部分汽水从瓶口溢出来,气泡在空气中爆-炸,发出“嘶嘶”的声音。 “下次喊我。”谢归说。 昭昭接过来,喝了一口,瓶身沾了水滑滑的,有点凉,她挺喜欢橙子味的汽水,但柏林的汽水不怎么好喝。 谢归和裴仅回到沙发上坐下,把四个杯子都倒了点酒,两人接着方才的话题又聊起来。 昭昭走到洗手池旁,冲了下沾了汽水的手。 她的心脏咚咚咚像要跳出嗓子眼。谢归什么时候过来的呢,看到了什么。 其实裴仅帮她拧瓶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吧,但她躲了那么一下就有点奇怪是不是,要是没躲就好了。 但谢归似乎也没察觉什么异常,也是,能有什么异常呢,光天化日之下,拧个瓶盖而已。 她肩膀蓦地垮掉,也不知道在心虚什么。 一偏头,那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都低着头笑起来。 裴仅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拿着杯子,仰头吞下一大口酒,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了两下,依旧疏冷淡然,无事发生。 还有心情喝酒是吧,他倒是轻松。 昭昭瞪着裴仅的后脑勺,牙根又要气得上火了。她随手一捞,又捞起了那瓶溢出的汽水,手白洗了。 喝了一大口,找了张纸巾随便一擦,拿出手机开始啪啪打字。 [裴仅你什么意思?明明知道他在楼上,要帮我拧瓶子是故意的吗,就想看到我害怕吃瘪的样子是么?我告诉你你错了,我根本就不怕被戳穿。] 打完这些字,昭昭又烦躁地全部删掉。 这些欲盖弥彰的话怎么看怎么像是她在恼羞成怒,如果裴仅真是故意的,不就正中他的下怀了么。 她又埋头打了一堆: [你是怎么找过来的?跟踪?问了谢归?怎么说的,说当年是我任性幼稚,是我死缠着你不放的是么?] 这样说好像也不好,不利于她潇洒小姐形象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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