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话,垂着眼看着水面,盯着自己狰狞的面孔。 到底为什么他要将自己弄得一团糟。这些年,他和他们斗气,可到头来皇帝还是皇帝,郡主还是郡主,他却不是他了。 他恍惚着被白府的随从搀扶着上了马车,一路犯呕一路往回走,正如当年他亲眼撞见最爱他的母亲和最宠他的舅舅纠缠在一起时那样。 怎么他就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他已好多日没着家,侯府守门的瞧见他都有些惊讶,旋即跑去与徐氏禀告。 “一个人回来的?二夫人呢?” “回夫人的话,二爷是一个人回来的,神情瞧着不太好,眼睛肿着,像是哭过。” 徐氏急忙起身:“我去瞧瞧。” 乌金院极其安静,像是没有人一般,徐氏匆匆走进,在角落抓了个侍女问话:“二爷呢?” 侍女畏畏缩缩:“在房里。” 徐氏皱了皱眉,往正房去,敲了敲门,没人应,又喊了喊,还是没人应,她又推门,门也被锁了。 “二郎?”她朝卧室的窗户走去,拍了拍窗,“可是弟妹出了什么事?” 里面还是没人应,她又道:“要不我去帮你劝劝?” 她实在没想到会闹这样严重,都到要成亲这一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二郎从前是有些过分,可现下不都全改了吗? 但她也不敢闯进去,只能差人去白家打探打探,等萧长聿回来后与萧长聿商量。 “白家的姜家的都劝过了,说是没用,弟妹如何也不肯原谅二郎。”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们又不是没劝过他。” “可他瞧着着实可怜,一整日没从屋子里出来了,不吃不喝也不答话,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萧长聿呼出一口气:“可能有什么办法?你又不是不知他的脾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再去劝也一样。至于弟妹那儿,我看都是他自己教出来的,跟他一个牛脾气,也不会听劝。况且这事儿本就是二郎的错,没道理让弟妹来哄他。” “不如让老夫人去劝?” “他和叔母关系一向紧张,能听叔母的劝?”萧长聿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告诉老夫人便告诉吧,总比他现下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好。” 翌日,徐氏去寻了老夫人。 老夫人虽在侯府中,却一直吃斋念佛不问世事,此时才知晓此事,难免惊讶:“我见过那孩子的,还不错,没什么心眼儿,脾气又好,怎就闹成这般了呢?” 徐氏大致说了一遍,老夫人明了了:“看来是青棠的错,我去瞧瞧吧。” 乌金院还是照旧安静,正房的门还是照旧关着。 徐氏朝侍女询问:“二郎可出来过?” 侍女摇摇头:“没,也没叫过送膳送水。” 徐氏心里有数了,老夫人心里也有数了。她没去敲门,只是走到窗边,淡淡道:“你们都先下去吧,大夫人也下去。” 院子里空空荡荡了,她站在门口,先默念了一段经文,才缓缓开口。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青棠,人要往前看,从前也是,现下也是。” “姜溶是个不错的姑娘,她什么都不懂,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有意或无意间教的,青棠,她现下的模样,你有责任。” “我们的事是我们的事,你们的事是你们的事,我们不好,不代表你们不好。若真那样在意,躺在这里不如去再挨挨骂,她还愿意骂你,便表明心里还有你,若真不在意,你无论做什么她心里都不会再有一点儿波澜,别让她失望太久。” …… 他昏昏沉沉的,没太听清,只是梦见姜溶原谅他了,一睁眼发现所愿落空,猛得又惊醒过来。 那身湿衣他未换下,带到床上,将褥子也弄得又湿又冷,一日都未能干。 双目空洞盯着床顶看了许久,他拖着滚烫的病体下地,摇摇晃晃到了门口,干涸着沙哑的嗓子道:“叫马车,去白府。” 他脸色白得不正常,侍女哪儿敢叫马车,应了一声,急匆匆往徐氏那儿跑。 萧长聿和徐氏一起来的,到时他靠在椅背又昏睡过去,连唤了好几声都清醒不了。 两人无法,只能叫人先将他扶去躺着。 侍女要给他宽衣时,他突然睁开眼,低斥一声:“出去!” 徐氏一惊,走近几步:“这是怎么了?” 方才那一句似乎是梦话,他又闭上眼倒回去,喃喃呓语:“不要别人碰,溶宝会生气……” 徐氏和萧长聿对视一眼,无奈叹息一声:“叫二郎身旁伺候的随从来。” 招福来,他仍旧按住腰带不肯脱衣,众人轮番解释了好一阵子,他似是迷迷糊糊看清了招福的面容,才肯配合一些,却还是不肯脱掉被湖水泡过的寝衣。 萧长聿上前摸了摸那衣襟,摆了摆手:“罢了,也快被捂干了,别折腾了,早些看大夫吃药。” 他病得严重,被强行灌了些药后便一直昏睡不醒,额头热一会儿冷一会儿,眼角的湿意没有干过。 萧长聿放心不下,干脆搬到了乌金院,日日盯着他。 微风和煦,窗边燕子筑了窝,叽叽喳喳不停,他恍然睁眼,朝房中看一圈,没瞧见朝思夜想的身影。 萧长聿看他一眼,心中了然他在寻谁,却没提起,只道:“醒了就好,先将药喝了。” 他撑起身,要往外去。 “你这般要如何去?”萧长聿将药碗放下,不紧不慢道,“要使苦肉计吗?” “苦肉计?”他扯了扯嘴角,“她说,就算是我死了,也不会原谅我。” 萧长聿说不出什么训诫的话了,缓缓坐下:“那你还去吗?” 萧青棠转身,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淡淡答:“还去。”
第62章 他往白府赶, 抵达才知人已回姜府,又匆忙往姜家去。 姜府他来过许多次,倒是很熟悉, 不用人带路, 径直去了姜溶院里。 姜溶没想过他还会再来,有些惊讶,默默放下手中的书册转头看他。 “你……”他顿了顿, 跨进门槛, “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姜溶垂下眼, 避开他苍白消瘦的脸颊,“你是为了地契来的吗?” “什么?” 姜溶有些不耐烦:“我走时把你家里的地契拿走了。” “噢。”萧青棠自顾自坐下,“那些本来就是你的,你想拿走就拿走, 不用与我说的。” 姜溶听见这样的话心里就烦:“那你来做什么?” 萧青棠不急不忙道:“想你了,来看看。没你我睡不好。” “没我睡不好?”姜溶觉得好笑, “那么多女人陪着你, 你还睡不好?” “我没和她们睡过。”萧青棠缓缓道,“你来之前我几乎每日整夜睡不着,睡不着脾气便不好。我看不起她们, 只因她们明知我脾气暴戾,还是为了荣华富贵朝我献媚。于是我便故意捉弄她们,叫她们在房中一跪跪一整夜,心情不好时就随意朝她们发脾气。 我和她们的关系仅限于此, 再无其他。 我不记得后院有多少人, 除了后来你常提起的那几个, 我也不记得她们的样貌姓名出身背景。来历倒是记得,只是对不上号, 一些旁人塞进来的,或是皇帝给的,或是旁人送的,她们大概是奉了她们主子的命,过来盯着我或者做些别的。一些是乐妓……” “一些、一些,到底有多少!”姜溶气得腾一下几声,将他往门外推,“你给我滚出去!” 他往后踉跄几步,被挡在了房门外。 “一些是乐妓,她们给柴胡打点了不少好处,挤破头想进乌金院,大概是为了钱。 我知晓她们的目的,也知晓柴胡会安排她们往正房里去,我没有拒绝,也没有阻拦,缘由有二。一开始是为了跟皇帝和老夫人置气,后来是因觉得十分有趣。 我喜欢看他们在我跟前费尽心思表演的模样,滑稽,丑陋,拙劣,荒谬,可笑。 我明明臭名在外,可他们不在乎,只是为了钱便这样谄媚奉承,那我为何要在乎?喜欢在我跟前表演,那我便给他们机会;喜欢来正房伺候,那我便让他们来正房伺候。总归惹了我不痛快,我便处置他们。 这时我从不会觉得愧疚,也不觉得自己错了,因为我觉得他们活该,这是他们应得的。 尤其是死亡来临的最后的一刻,他们对我破口大骂时,那是我最痛快的时候,我丝毫不生气不恼怒,甚至想暂且饶了他们一命,留着慢慢玩。” 唯有只有柴胡和那群被处死的侍妾,他们千不该万不该骂他的溶宝,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自己心里清楚,可溶宝没错。 “我最讨厌旁人跟我耍心思。当初城门外,我见你母亲与你兄长不顾脸面苦苦哀求,便想着算了,反正我也不缺这一个乐子,甚至柴胡将你送来时我也没想将你留着。 可偏偏你父亲去求了皇帝,试图以皇帝之手压我,我最痛恨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作派,便将你留了下来。 起初我对你并没有那样的心思,只是觉得你好玩有意思,是明白自己对你有意后才行夫妻之事。 但我以为你不懂你不明白,我也以为成不成亲没什么要紧,我心底明白自己喜欢就够了,我又尤其不喜欢旁人逼迫,故而每次旁人催促成亲之事我都不愿。 我迟迟不与你成亲,并非嫌弃你,也并非不喜欢你,缘由太多太杂。我还不喜欢这世俗的规矩,要我遵守我不愿意。还有很多,一时要我说,我竟也不能说全。 我的确不是好人,可以说是恶人,大概这京中大多数人都要对我避而远之,但我的确只爱慕过你一个,也只与你一人做过夫妻。” 话太多,解释的太多,姜溶有些听不明白,只大概知晓他在为自己辩解。 她推开门,仰头看着他:“要不是素雨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瞒着我?” 萧青棠垂眼与她对视:“是。” 姜溶气得又要打他,他低头,将脸递过去。 “我不敢告诉你,即使我真和她们没什么,我也不敢,我心虚。我想,要是换作我是你,我也会很生气,我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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