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舍的房门被“吱呀”推开,昏暗的灯火处,那骨瘦嶙峋的背影缓缓转过了身,胳膊无力而垂显然是被卸断了,便只弯了弯腰:“苏姑娘。” 苏悠停在那,忽觉腿不能动。 不过半个月,吴仁清形如枯槁,囚服下的伤口狰狞不堪,散发着阵阵恶腐之气,唯剩那眸子尚存有清明。 他不敢挪步,也抬手示意苏悠别再往前:“多谢苏姑娘收留拙荆与枝儿,姑娘之恩吴某这辈子是无法偿还了。” 苏悠没有隐瞒:“小枝很好,只是夫人早产,太医正在救治。” 吴仁清哽了声:“是我愧对她们。” 苏悠看向他身上的那些伤,问道:“他们为何要对你用刑?” 吴仁清干笑了两声:“吴某逃不过的,从十年前那场会试开始,便注定了有今日的结局!” 苏悠却觉不公:“可你不该是如此结局。万安沉香的推出,让万安乡民有了能活下去的出路,圣上赏赐之时,你便该一展抱负,而不是继续委身市井。” “吴某知道苏姑娘是聪明之人。”吴仁清默了默,忽然问,“你可知当年苏大人是为何被陷害?” 苏悠捏紧了指节,哑了口。 “吴某不才幸得苏大人器重,他将吴某的香航经济论献与御案,虽顺利的得以施行,却顺利的太过简单了,而忽视了那新政推出背后是利益的斗争。苏大人不是不明白,是明知如此,也立身直行!航海通商之道是大朔经邦之大略,将来兴邦济世,国祚延绵,埋身于此也无愧于心!只可惜圣上老了,耽于政权,不信贤臣,尽信那些擅揣摩圣意的谄媚之言!” “党同伐异,是他们在那造的海船之上动了手脚致使数百人沉溺于海,更是他们监守自盗将那百万贯的钱财纳入囊中,最后却让苏大人替他们背负罪名!是他们一早就谋划好的,可圣上难道会不知吗?” 自古君王最擅制衡之术,朝堂之间的党权斗争不可能参不透,只是偏向的是他手中的权柄。 吴仁清那满腔的愤怒到最后只化作两声讥笑:“最后利用自己亲儿子之手清除了威胁,可是那又怎样呢?香典司以权谋私贪污腐化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是几十年的盘根错节,早已烂进了根里!” 他缓缓走向窗前,满目悲凉,自嘲起了从前:“不满苏姑娘,我没有苏大人贤良大义。十年寒窗以为能施展抱负,却在得知无端卷入会试舞弊再不能入仕以后,曾几度想了此残生,可每每想起阿岩和小枝,想起苏大人,想起万安的百姓,我便连死的勇气也没有了。” 苏悠想起了许氏之言,亦对自己刚刚问出口的话,感到无比沉痛,无力。 吴仁清转了身,看向那双眸,太熟悉那其中的不甘权势的执着,也仿佛瞧见了她将来的遍体鳞伤。 可他仍旧道:“原谅吴某自私,叶氏香方乃是几百年的古典香方,还请苏姑娘务必要广为传扬,让那些以此为生的百姓不至于没了出路。” 末了,拖身躺回竹床上,双眼望着窗外,气息奄奄。 “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是我负了阿岩……”
第14章 第十四章 苏悠的心似千斤石压着,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万安山高水远,虽是大朔境地可那处气候恶劣百姓穷困,属于放养之地,而吴仁清是唯一从那走出来的学子,承载着万安百姓的希望和期盼,恨不得将毕生所学乃至生命奉献给万安。可权利的刀剑无眼,一个莫须有的舞弊便将他十几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压垮他的并非是那肩头巨担,是对朝堂权利之争的无可奈何,对君王背离当初那“式敷民德,永肩一心”的绝望。 她本以为自己或许还有一丝机会救吴仁清,可到头来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救不了。 门口一直候着的张裕徳与周沅都还未走,吴仁清的话让人触动悲愤,也让人无可奈何。 张裕徳上前:“苏姑娘节哀,吴仁清暂时交由京兆府吧,等案子审完便能处理身后事。” 苏悠掠过两人径直往外走:“谄谀在侧,善议障塞,张大人,这案子还能结吗?” 是非颠倒都只是权利游戏,结了案子,那清白又该何处寻。 张裕德一时忏愧无言。 周沅跟着苏悠一道走,行至她身前道:“吴仁清之事与你无关。” 大抵是想起了先前她对小枝说的话,怕她心有愧疚。 苏悠未抬头,也无心说些什么:“多谢殿下。” 周沅道:“香典司一案,孤会处理。” 苏悠停了步子:“殿下如何处理?” 面前的人也侧眸看着她:“你不信孤。” “不敢。”苏悠直言:“只是殿下不知,便是殿下在圣上寿辰宴提出此事,才会令他们提前对吴仁清用了刑。殿下亦不知吴仁清是为何被抓,他们又为何要至他于死地。” 周沅目色淡淡掠过苏悠,竟是不知那日宴会上的消息竟然也传到了她的耳中,眉宇一沉:“哦,那你知道?” 从方才吴仁清口中的那些话他得知,苏悠与吴仁清的关系非比寻常,绝对不止只是认识,所以他也猜测苏悠定然知晓不少吴仁清之事。” 苏悠却不答,只往外走去。 月色幽微,两人并行着走到了巷子拐角处的马车旁,周沅还在等她回答:“孤问你话。” 苏悠侧过身看向周沅,盯了几息,忽然道:“殿下,我们做个交易吧。我可以帮你找出证据线索,而你只需将还吴仁清之人绳之于法。” 周沅蹙眉瞧了她一眼,:不再理她,抬腿就要跨上马车。 苏悠喊住他:“殿下是不敢?” 周沅懒得理她:“此事无须你掺和进来。” 从她问出那句话他就知道她脑袋里打了什么主意。 “我知道事情的真相证人,而这些恰好又是殿下所需,所以这笔交易无论如何都是殿下赢。”苏悠顿了顿,疑惑道,“哦,或许殿下是放不下过去,在担心民女?” 周沅刚迈上马凳的腿又撤了回来,冷笑一声:“苏姑娘还挺自作多情。” 见他终于肯回头听自己说,苏悠作了一个深揖:“香典司一案对殿下来说不失为一个好机会,只要将人证物证找出来,再要将这些呈报都察院,必然会将暗中的一部蠹虫给拽出来。” 香典司腐烂到底,其背后势力盘根错节,并非一朝一夕便能除清,而周沅又是太子,那些人在暗处且势力众多,恐怕早已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了防备,如此反而行事不便,且拖延时间。 周沅听完面色瞬间冷了下来:“朝堂之事错综复杂血腥无影,也会随时丧命,你不怕死?” 苏悠一脸正色:“可贪污受贿谋害无辜难道就不重要吗?” “那也用不着你来帮忙。” “我可以……” 周沅打断她,脸色沉得可怕,眉宇间亦多了几分戾色:“你以为仅凭今夜吴仁清之言便能治了他们的罪?还是说仅以你在大仓内发现的香料材掉包,便能治谁的罪?” 苏悠反驳道:“只要殿下答应,我自会去寻有力的证据!” 话落,周沅抓起她的手,拿起那东宫太子的威严,告知她其中厉害:“朝堂不亚于战场,垒砌的白骨不知几何,且贪污受贿、内政斗争自古皆有,你若一意孤行便只能将自己陷入危险境地,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苏悠看着他,没有回话。 四年前爹无故冤死,今日吴仁清也为此丧命,她绝不可能坐视不理。而周沅如今是太子,圣上又将香典司的事交给他,她也没得选择,至少能以自己香铺掌柜的便携身份去查找罪证。 更重要的是今日能为了毁灭证据,他日就能暗害许氏甚至其他威胁到其利益的人都会一一加害,她并非是一时冲动,而是反复思量了很久。 周沅见她仍是执着,放开了她手,转身回了马车。 冷冷扔下一句:“孤不会答应,你死了这条心。” . 苏悠回去时,亥时刚至,随着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妇人们喜极而泣,几位大夫也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太医从里走出来:“母子平安。” 许氏的命保住了,孩子也平安落地,苏悠心里也是无比高兴的,可迈向房间却是步步沉重。 见苏悠进来,许氏虚弱无力,干涸的嘴角牵起笑:“多谢苏姑娘。” 她一度以为自己过不了这关,却不想苏悠竟然帮她请来了太医,心中的感激难以言表。 苏悠走上前,看着被窝里那粉嫩嫩的小婴儿正安稳的睡着,她抬手掖了掖被角,只道:“好好休息吧。” 她没能开口,吴仁清的死若现在就说她怕许氏会承受不住。 可许氏却喊住了她:“苏姑娘方才可是见着了三郎?” 方才临盆之际,她听见几位妇人在旁说京兆府来了一位官爷让苏悠前去探监,她料想苏悠去见的就是吴仁清。近些日子她总是心神不宁,尤其是在家里遭人纵火,便越发担心吴仁清。 苏悠手僵在那,目光有些躲避,“见到了。” 听苏悠说见到了,许氏原本是高兴的,可见苏悠目色闪躲,她嚅嗫片刻:“苏姑娘但说无妨。” 苏悠艰难道:“他们用了刑……” 不必再往下说,也能从这语气里知道那最坏的结果。 许氏失神的愣在那,怀里婴儿也忽是啼哭起来,她没去安慰孩子,却是先对苏悠道:“三郎注定有此劫难,苏姑娘不必自责,姑娘之恩已是无以为报了。” 她的冷静让苏悠心里更觉得难受,安慰的话到了嘴边都未能说出口:“吴大哥是父亲的学生,你们便是我的家人。” 封了银钱,苏悠送走了太医和宁远侯府的大夫。 子时已经过半,苏悠看着予良坐在院子的屋檐上,忍不住问:“殿下喊你来的?” “吴仁清宅子里失火,殿下一早就知晓了,所以派小的来暗中盯着。” 予良解释道:“苏姑娘有所不知,殿下如今奉圣上之命查香典司,如今殿下觉得吴仁清被抓有些蹊跷,而其家中失火也恐有人蓄意为之,所以安全起见,留小的在此看看能不能等到些线索。” 也是怕苏悠觉得一个男子进人宅院不好,便自觉上了房顶。 苏悠倒也没说什么,无论如何都是许氏他们的安危为上,她不会矫情于此。 见苏悠折腾了一整天还不打算休息,予良忍不住道:“苏姑娘有小的在,您不必担心。” “殿下一早就知道吴仁清被抓有蹊跷是何意?”苏悠径直走到院子里坐下。 “苏姑娘不是也知道吴仁清是被冤枉的么?”予良反问道。 这其实是不一样的。她知道是因为她了解吴仁清的为人,可周沅不同,他不是凭感觉行事之人,定然是也知道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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