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别的客户也就算了,这家医院,我们合作多少回了,居然还被网上乱七八糟的消息牵着鼻子走,真让人寒心。” 车里车外温差大,玻璃窗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纪雪城没马上起步,随手从储物格里抽了张纸,递给同事擦汗。 “他们没说别的什么?” 女同事胡乱抹了两把脸,“说他们准备接触新的供应商,已经有好几家代表揣着资料踏破门槛了,还说什么,‘合作的意向很明确,产品试用的结果也很理想,双方都很满意’。” “双方?”纪雪城没错过话里的关键,“不是说有好几家代表吗,这就定下来了?招标的流程都不走吗?” “谁知道呢,我也追问了,那个负责人支支吾吾的不肯说,直接给我下了逐客令。”同事嗤笑,“这有什么好瞒的,就算现在憋着不说,到时候官网上一公示,我们还能不知道?” 车子慢慢驶出地库,纪雪城按照停留时长,规规矩矩扫码缴了费。 “毕竟是大医院,有所避讳也是合情合理。”她这两天没休息好,倦色挂脸,看起来反倒像漠然,“不过我猜,在新的采购需求出来之前,他们早就有变更的意向了。你说他们来了新的负责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大概也把我们当做沉疴了。” 同事后知后觉地回过味:“你还别说,他们刚才的口风……是有点那个意思。”然而很快又泄气:“可是咱们也管不着啊。我这趟出来,本来是维护客户关系的,现在可好,一切归零了。” 纪雪城:“听说当初谈合作竞标的时候,竞争就非常激烈,现在这个节骨眼,不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可是医院的反应这么快……有点超乎我的预料。” 同事想到自己回去免不了数落,深深地长叹。 “我也觉得。这前后脚的,要不是他们和徐楷明确实扯不上关系,简直就像未卜先知了。” “说起来,那家杂志社背后的关系,也不知调查出什么没有。”纪雪城移开话题,“也许峰回路转的机会,反而在别处。” 同事耸耸肩,几句话就显出消息灵通之本色:“听说没有,还乱着呢。这种事情,不像税务局查账那么光明正大,都是私下进行的,没那么容易。” 尽管已经在各个社交平台上进行了初步的回应,但舆论的漩涡哪有轻易脱身的道理。网友显然不买嘉泰的账,评论区前排没几句好话。 其实也难怪群情激奋,近几年医疗领域的整治的力度只增不减,徐楷明在圈子里算是小有名气,前年回母校开过讲座,回国以后的行迹,更有些待价而沽的意思,本来就容易惹人反感。 再加上他的罪名实在严重,但凡处理不好,足以让医患关系的形势雪上加霜。嘉泰此时卷入,无疑相当于活靶子。 * “钱副院长,听说我走了没多久,嘉泰的人又来找您了。” “可不是吗,一个小姑娘,单枪匹马的,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打发走。”钱副院长唏嘘,“肖总,我可是诚意满满啊。” 肖一明松了松领带,背靠着办公室的落地窗,换了只手拿手机,“您够意思,我代表我个人和明兴生科,感谢您。这样,这周您约个时间,我请您吃饭,地方随您挑。” 对方却婉拒:“那就不必了,要是被人知道,影响不好。肖总的美意,我心领了。” 宋哲阳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等待。 明兴生科坐落在市郊的工业园区,离嘉泰有相当一段距离。从巨幅的落地玻璃窗望出去,只见一排排整齐的厂房,不似城市CBD高楼大厦的鳞次栉比。 肖一明的办公室不大,二十来平方米的空间,除了办公桌、会客沙发茶几,以及一排合金柜子,没有其他多余的家具。不说纪文康的大套间,哪怕是嘉泰一个部门经理的办公室,也差不多如此规格。 宋哲阳闻着室内熏香,耳边充斥肖一明和通话对象你来我往的场面话,心中莫名有些烦躁。 好不容易等到肖一明挂断了电话,他立刻起身问道:“舅舅,钱副院这边,算是谈妥了吗?” 肖一明从口袋的烟盒抽出一支,衔在嘴边,却不点燃,“当然。去的路上,我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 “可是他一直不肯给个准话。” “他坐在那个位置上,算半个走仕途的,多少要点面子。而且这是我们和他第一次见面,不明确表态,才是符合他身份的做法。” 宋哲阳眉头深锁,心中的燥郁更甚。 他的这位舅舅,实际上只大他九岁,对外短报了三年的年纪,整个青葱岁月里,无不显得少年老成。 肖一明的身世说来曲折。 他出生那会儿,宋家父母都已经过了四十岁,姐姐宋珍也上了大学,家庭条件并不宽裕。为了儿子的将来,他的父母跟着项目工程去往外省,将刚学会走路的儿子留给宋珍照顾。 宋珍在新川上大学,为了照料弟弟,特意退了学校宿舍,搬回家住。 弟弟的走失,发生在宋珍即将毕业那年,也就是肖一明三岁的时候。 具体过程,他早就记不清,也懒得去回忆。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他的眼前会闪过几段支离破碎的片段——喧嚣嘈杂的菜市场,领着他穿梭其间的年轻女人,还有一种产生自潜意识的、微弱的不安。 肖一明成年时,肖家父母向他坦白了他的身世。 出乎夫妻二人的意料,肖一明对此坦然接受,想象中的家庭内战完全不存在。此后,他接手肖家的事业,做大做强,甚至比他的养父母更加出色,没有人质疑过他们一家三口的血缘关系。 在内心的深处,肖一明隐隐存有某种不可宣之于口的庆幸,这种庆幸在他得知宋珍的现状、和宋哲阳相认时,几乎被放大到了极限。 ——脱离那个家庭,成为肖家的一份子,他觉得自己很走运。 肖一明终于点燃了那支烟,手势示意宋哲阳重新坐下。“嘉泰那边,有什么新的动向吗?” 宋哲阳摇摇头:“好像都不顺利。” 肖一明笑了笑,不留神把自己呛得咳嗽两声。 “你们纪董事长这些年……没怎么关心集团内部啊,”他半是嘲讽地说,“速度比我想象的慢多了,这个效率,难怪被算计了还不知道。” 宋哲阳听完他的话,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痛快,没多想便脱口而出道:“集团里大事小情那么多,他未必会关心这些事。” 他少有这样嘴巴跑在脑子之前的时候,肖一明诧异地抬头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倒像是在用眼神反问。 宋哲阳这才反应过来,往回找补道:“我是说……内部管理,和外部扩张,各有侧重……” 肖一明把只抽了一半的烟暗灭在水晶烟灰缸里,重重地咳嗽几下:“最近的工作,没受影响吧?” “没有,”被问及此事,宋哲阳反倒想起纪雪城这两天显而易见的焦头烂额,唇边微微有笑意,“反正不是我的责任,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秘书在门口敲了两下,温声提醒肖一明,再过二十分钟就是高层例会。 宋哲阳知道到了离开的时候,便适时站起来道:“舅舅,那我先回去了。” 肖一明点头:“去吧。记得盯紧点,有什么新的动向,及时告诉我。” 宋哲阳离去的脚步并不轻松。 迈出明兴生科的大门,他回过神,慢慢抬头仰视这栋建筑。 他在此工作过将近两年,去往嘉泰就职以后,也时常故地重游。明兴不是小公司,近几年的发展势头很好,虽比不上嘉泰业务范围广,但专精亦有好处。 可是…… 宋哲阳想到纪文康的办公室,想到嘉泰的财报、产业,再想到纪雪城——那个可以和他分享,又或是争夺这一切的人——他居然有那么一丝动摇。 他在大三那年得知自己还有一个舅舅,机缘巧合之下,和肖一明相认。 见到肖一明的瞬间,宋哲阳甚至有些嫉妒。 因为命运以他人为范例,向他展示了无数种幸运的可能,唯独不把他纳入其中。 尽管和纪文康保持着联系,他从小到大也从未因为吃穿用度发愁,但他很明白,正如他不能随意踏足旭山的那栋别墅一般,有些事情,名不正,则言不顺。 直到有天,肖一明对他说了一个计划。 “与其龟缩在嘉泰的某个角落,听从你那个亲爹的指挥差遣,倒不如自己跳出来,真刀真枪地拼杀一次。” 肖一明给出的建议,和他本人的行事风格极为相似,轻而易举地拨动宋哲阳的心弦。 然而事到如今,计划的第一步刚有走稳之势,忽然之间,他却举棋不定了。 这么些年,要说扮演父亲职责,纪文康毫无疑问地缺位。可自他进入嘉泰,纪文康对他的栽培同样不假,尤其对比他对纪雪城事业的上心程度,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如果…… 宋哲阳猛然发现,他不只肖一明那一条路可以走。 办公室里的烟味似乎还萦绕在鼻息,他慢慢低下头,往自己的车边走去。 有电话打过来。 宋哲阳以为是肖一明临时有事情要交待,想也不想地接起来:“喂?” “是……小宋吗?”那头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宋哲阳眉头一皱,把手机举到面前,看了眼来电显示。 果然,是照料宋珍的护工,徐阿姨。 “徐阿姨,您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了?” “小宋啊,你妈妈这两天闹腾得特别厉害,一直念叨着要见你。镇静剂打过,睡一场醒来,叫嚷得更大声了,吵得护士和其他病人不得安宁。”徐阿姨小心翼翼地问,“你看,要是你最近有空,能不能……” 宋哲阳闭上眼睛,心说早知道就不该接电话。 “徐阿姨,不是我不肯来,这几天工作实在太忙,我抽不开身。麻烦您辛苦照顾,过年我包个红包送您。” 徐阿姨性格淳朴,听见这话,生怕对方误会,连声道:“哎呀小宋,你别多想,我不是找你要钱,这也不是钱的事。” 单纯的怀柔不管用,宋哲阳只能冷硬下口气:“徐阿姨,我请您照顾我妈,就是因为工作脱不开身。实话告诉您,后天除夕,我还得去外地出差,肯定过不来。您叫医生护士想想办法,让她安静下来,别太丢人。” 徐阿姨愣了愣,没料到宋哲阳会给出如此回答,过了半晌,才犹犹豫豫地应下来。 宋哲阳挂断这通搅乱心情的电话,随后打开微信,给徐阿姨转了五千块。 他也不管对方收不收,冷着脸默念,自己已经足够尽责,钻进驾驶座,重重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
第6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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