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吴先生那两情人也一并跟来了,挽着胳膊去瞧戏服、配饰。吴先生退后两步,说:“那你们换着,我去前面接着听,”他又看向邬长筠,“长筠啊。” 邬长筠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吴先生看她这清绝的小脸,心痒难搔:“改日,我再去戏院包场,给你送花篮。” “哎呦,那就谢老板捧场了。”班主抱拳,见邬长筠没反应,抵了她一下,“快谢谢吴老板。” 邬长筠漫不经心跟一句:“谢吴老板。” …… 回去的路上,邬长筠打开沉甸甸的钱袋子看了眼,约摸有五十块大洋,这对他们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可赶上外面普通工人两三个月的工资了。 元翘“哇”了一声,感慨道:“这老爷是真阔绰,怎么就独独赏了你。”在这玉生班里,她与邬长筠关系算好的,从学戏到如今,已相识八年之久。元翘虽扮青衣,私下却是个泼辣性子,撞了撞邬长筠胳膊,“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邬长筠收紧钱袋,揣进兜里,心情好,也玩笑两句:“可别,那小身板弱不禁风的,年纪又大,经不住我一掌。” 元翘仰脸大笑起来:“还贼眉鼠眼的,就这样还这么多女人,难怪瘦成骨头架子,被榨干了吧!” 一旁老旦闻言训她:“姑娘家家,可不兴说这种话,羞。” “就跟你们说说嘛。” “那也不中。” 再旁边的小生阿渡说:“管他是肥是瘦是矮是丑,只要有钱,多少女人讨不到。” 元翘道:“你可别说这话,上个月有个阔太太看上你,你怎么不委身去。” “找打,”提起这,阿渡脖子都红了,张牙舞爪朝她扑过去,“你别躲。” 车子一个拐弯,元翘差点摔倒。 邬长筠单手拖住她的后腰:“别闹,都坐好。” 阿渡见邬长筠一脸严肃,消停下来,见元翘朝自己吐舌头,又要竖拳头,被邬长筠一个眼神唬得收回去了。 元翘摇头晃脑地挑衅,被邬长筠一巴掌按住:“再动我把你踹下去。” 这才安生下来。 …… 吴先生最近有批从德国来的货,想借杜召的路子散出去,没少请他吃饭。 百悦酒楼包厢里,他早早就等着,还叫了两个小明星作陪。 杜召有事来的晚了些,吴先生等他落座才叫上菜。 两个小明星虽没见过这位神秘人物真容,却知道来头,都慇勤地贴过去倒酒。 可杜召没卖面儿,他讨厌聒噪,再闻浓浓的香水味,食欲全无。 把两人全撵了走,耳根清净,心情才好些。 酒过三巡,吴先生提起那日的堂会,眉飞色舞,直道:“老弟,你提的那戏班确实不错。以前总瞧青衣花旦,没想到沪江还有这么个可人的武旦。杜老弟,好眼光啊。” 杜召知道这人出了名的花心,家里家外女人无数,听这话,想必是看上那伶人了。他今日是来做生意的,不想掰扯男女这方面的事,干脆一言不发。 事谈九分,腹饱三分,杜召便想回了。 可吴先生兴致尚高,与他提议:“我看时间还早,莫不一起去听两场戏。” “吴老板好雅兴,我就不去了,改日再做东,请你喝酒。” “欸,钱要赚,人也得快活,不然多没意思,换个地坐坐,”吴先生比了个“八”的手势,“我还有这个,二十箱,下个月到,想借杜老弟的航线进来,我看老弟也是爽快人,有没有兴趣聊聊。” 军火。 说起这,杜召就来劲了,抬起杯子:“当然。” 吴先生虽沉迷女色,但确实是个做生意的料,当机立断,从不磨叽,路上,两人便聊完了正事。 眼见来了两大老板,其中一个还是前些日子在这杀人的那位爷,戏院老板点头哈腰,直请到二楼雅座,上了最好的茶水。 台上正唱《霸王别姬》,吴先生问:“今日排了什么戏?” 老板通通报上一遍。 吴先生又问:“《战金山》唱过了?” “不巧,演员刚下台,下面没戏了,估计卸着妆呢。” “那可惜了,”吴先生看向杜召,“今晚没耳福了。” 做这行最善察言观色,戏院老板赶紧巴结上:“看您说的,二位想听什么,我这就叫他们加戏。” “那,就听长筠的戏。” “邬长筠?”老板瞬间懂他意思了,“得,我这就叫人来,有什么要求,您尽管吩咐。” 邬长筠被老板叫了上来,见两个熟脸,她心里了然,站得到跟前去。 戏院老板暗戳她一下,提醒道:“叫人啊。” 邬长筠瞪了他一眼。 戏院老板见状,笑说:“小女子没见过大世面,害羞,还胆小,见到您二位大人物紧张,话都不会说了,老板多担待。” 杜召闻言,睨过去一眼:“胆小,是么?” 邬长筠与他对视:“是啊。” 吴先生笑说:“杜老弟可别吓着人家。”他又看向戏院老板,“你先下去吧。” “二位有什么事叫我,随时恭候着。” 邬长筠没披霞帔,一身白色戏服内衬,又素着颜,同戏台上完全两幅模样,看着清冷又倨傲。吴先生纵横花场,什么样的妩媚娇艳没见过,如今碰上个冰莲花,反倒兴趣盎然:“坐。” 邬长筠岿然不动:“我站着就好。” 吴先生直接起身,手落在她的后背,欲将人往前推:“别怕,同你聊聊戏。”见邬长筠盯着杜召,复又笑道:“别看他是个冷脸,对女人不坏。” 邬长筠往旁退两步,脱开他的手:“二位有什么想听的,吩咐下来,我好抓紧准备去。若没要紧事,我便不打扰老爷们听戏了。” 吴先生见她不识好歹,有点抹面子,变了脸,不悦地坐回来:“让你坐就坐,我还能吃了你,一个戏子,架子还不小。” 邬长筠垂着眸,没说话。 杜召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冷眼看着戏台上的“虞姬”,不紧不慢地说:“吴老板赏识你,是你的荣幸,别不识抬举,叫你们班主加一场,就唱个《雇家庄》,”他侧过眼来看吴先生,“吴老板,你觉得呢?” 吴先生轻哼一声,也不看她:“去吧。” 杜召放下杯子,手点着桌子:“好好唱,吴老板宽厚,高兴了,有赏。” 邬长筠虽看他不舒服,却明白这是帮自己解了个围,颔首道:“二位稍等。” 吴先生听得出杜召话中之意,明摆着是护人,便问:“杜老弟,不会也看上这小戏子了吧?” “难得碰上个不错的女武旦,金屋藏娇,难免珠玉蒙尘,实在可惜。”杜召提了下唇角,“我还想多听几场戏,叫吴老板割爱了。” “哪里的话,女人多的是,杜老弟既然开口,吴某也不夺人所爱。” 杜召目视着戏台,不再说话。 《扈家庄》唱完,戏院老板又要邬长筠过来打声招呼。她不愿,老板跟前跟后,求个没完,差点给她跪下, 邬长筠索性再去一趟,权当为了赏钱。 吴先生见她直直站着,在两位大亨面前气势一点不落下风:“还说胆小,我看你是胆大包天,硬气得很。” 邬长筠回他:“我若唯唯诺诺,如何去演女英雄、女将军,披个毛皮,演头狗熊算了。” 吴先生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这丫头,脾气不小,我喜欢。”他也豁达,跟女人犯不着计较得失,起身叫随从上前,“赏。” 吴先生先下去,杜召走在后面,同邬长筠擦肩,忽然停下,从口袋掏出一张钞票,别进她衣领里:“有胆色是好事,过分大胆就是愚蠢了,台下数年功夫,可别丢了小命,浪费了。” “谢杜老爷指教。” 杜召手半插进口袋,走了。 邬长筠拿起钞票看了一眼,满意地塞进口袋。 不亏。 …… 杜召到家,沙发还没坐热,白解急匆匆地冲进来,门都忘了敲:“不好了,货在兖州被劫了。” 杜召倒是淡定:“什么人?” “土匪。” 土匪。 他一时晃神,不禁想起了故人。 “送货的人呢?” “都被扣下了,有两个机灵的逃了出来,电话刚打过来。” “备车。” 他们连夜赶往兖州,接上两个在镇上等候的送货兄弟,迳直开往山里。 还未及寨门,一把把土枪架在围墙上,远远指着他们。 杜召下车,白解跟上。 两人竖起手,往前走了两步。 “站住!”天色暗,看不清人脸,只见问话的人不高,声音却洪亮。 白解喊道:“把你们当家的请出来。” 语落,一枪落在他们脚前的泥土里。 只闻守门的再问:“什么人?报上名号。” 杜召抬头看去,开口:“昌源杜家,杜末舟。” 说杜末舟,亦或是杜召,这些土枪子未必记得,但昌源杜家,是无人不晓的。 杜召和白解被带进寨内,大当家扈雷边穿衣服边大步走过来:“哎呀呀,久闻大名,竟然因为这事相见,惭愧惭愧,兄弟给你赔不是了。。” 杜召见他,扬了下嘴角:“扰了大当家美梦。” “欸,什么美梦,快请坐。” 杜召随扈雷坐下,白解立在他身后,背挺得笔直。 扈雷大拍桌案:“那帮不长眼的,敢劫少帅的货,回头我就拉去毙了!” “小事,兄弟们不认人,也不识字,误抢罢了,大当家莫动怒,只是大当家别再叫我少帅,如今末舟只是一介商人。” “当年清缴山匪,若不是您一句话,哪还有现在的我们。不过,你怎么从商了?” “一言难尽,前尘往事,不必再提。” 当年杜召南下大捷,行军归巢,途径兖州,顺道想把山匪收了,谁知打着打着,与一个匪头子打成了兄弟。藉着那人的情谊,周围几个小山寨也幸免于难,这南峰寨就是其中一个。 想起故人,杜召笑容深了两分:“小沣治理有方,云寨不同于其他匪窝,不当绝。” 扈雷长叹口气:“只怪那帮狗日的小鬼子,夺矿灭口,一夜之间,全没了。” “我有耳闻,可惜了少年英才。” 扈雷摇了摇头,无奈地拍了下大腿:“那些畜生去年就走了,都快把山掏空了,这些年我们日子不好过啊。” 杜召知道,可又岂止这一城遭难,日本人侵占东北三省,百姓苦不堪言,政府不抵抗,军阀不作为,自己人追着自己人打。少年时的一腔抱负都慢慢化成了屈辱,他失望,厌恶,却又无能为力,与父亲一次次的争吵与绝望中,终于在三年前赤手离家。孑然一身,历尽磨难,成了商界一枚闪耀的新星,辗转多地,最终安于沪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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