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纪云彤当真与顾元奉退婚了,那倒是没问题,一家有女百家求,应先生也不反对。可纪云彤这不是没有退婚吗? 顾父待他如知己,他不能放任应修齐做不该做的事。 何况应先生心中也隐隐有种难言的忧虑:纪云彤的性情和他亡妻颇为相像,应修齐的脾气又随了他,看着他们待在一起,他就难免会担心日后他们也不能圆满到白头。 大概是自己走过了那样的路,知道那条路上有多少荆棘,便不太想自家儿女再去走一遍。 若是没有与他一起去地方上为官,他的妻子是不是就能健健康康地活着? 他妻子死在巡堤期间,那场意外是天灾,但也是人祸。哪怕他泣血上书换来了朝廷严惩贪官污吏的裁决,也换不回自己的爱妻。 应先生知道妻子肯定是不后悔的,若能重来一遍她兴许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可他这个活着的人始终在后悔。 所以听到纪云彤说她去为官、应修齐守在后宅的时候,应先生有一瞬间想直接带应修齐走,走得远远的。 他去官场走过一遭,知道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辞官的选择看似不慕名利、潇洒自由,实则只是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那些少年时说起过要去做的事,他一件都做不了。 还不如不看、不听、不想。 他实在不想他们的孩子也承受这样的痛苦。 顾元奉一起同行也好,这样也能叫应修齐看清楚自己是没有机会的。 趁早死了心才是最好的。
第39章 在苏州出行, 大多都是乘船,尤其是要去底下的乡县,那走水路自然最便捷。既然只是去拜访朋友, 几人便没有乘坐公主府的大船,而是乘一艘小船顺流而下。 一路上纪云彤和应修齐了解着这位藏书家的情况, 顾元奉插不上嘴, 只能在边上听着, 很有点郁闷。 幸而约莫只过了小半个时辰,便瞧见了目的地。船夫随意地往岸边一靠, 就算是把人送到了, 几人也是水乡长大的, 熟练地往岸上那个小得不能再小、只有几级阶梯的码头一跳, 便笑着挥挥手与船夫道别。 船夫摇着橹“欸乃”一声,唱着歌儿行船远去, 看着相当自由自在。 顾元奉伫立岸边认真听了一会,感慨道:“他唱的歌儿还挺好听的,回头我得把词给记下来。”他本来是要跟纪云彤嘀咕的,结果转头一看, 纪云彤已经与应修齐父子俩走出老长一段路了。 顾元奉愣了一下,心中又生出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来。以前只要他在场, 纪云彤从来不会撇下他,就算不想陪着他也会强行拉着他走人, 而不是直接把他一个人扔在原地。 不管他再怎么想回到从前,很多事还是不一样了。 顾元奉快步追了上去, 只听纪云彤和应修齐已经没再聊那儿藏书家了, 而是望着远处一处新坟聊到了回金陵后去祭拜纪老将军的事。 应修齐说月底就是纪老将军的忌日了,问纪云彤需不需要他陪着去祭拜。 顾元奉本就觉得应修齐居心叵测, 一听到这个话题后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们虽然喊应修齐一声“应大哥”,但应修齐总归不算纪云彤什么人吧? 他为什么要陪纪云彤去祭拜纪老将军? 他为什么连纪老将军的忌日都记得?! 眼看应先生刚转了个弯,看不到他们三个在后面做什么,顾元奉马上抓住纪云彤的手腕不让她继续往前走。 应修齐也停下脚步,看向不知什么时候追了上来的顾元奉。 他想说点什么,却怕自己开口后只会火上浇油。 应修齐看向顾元奉。 顾元奉也看了眼应修齐,见应修齐不避不让地跟自己对视,他只觉心里跟被火烧灼着似的。他和纪云彤都当应修齐是师兄、喊他一声“大哥”,应修齐怎么可以对纪云彤生出情意来? 还在他这个未婚夫面前这么坦荡自然! 若非他如今也算是稍稍开了窍,根本看不出应修齐的居心叵测! 顾元奉把目光转回纪云彤身上。 纪云彤皱着眉,不知道顾元奉又怎么了。她说道:“走路就走路,你拉着我做什么?” 顾元奉连应大哥都不想喊了,气恼地追问:“他为什么要陪你去祭拜纪老将军?” 应修齐解释道:“以前都是我陪阿彤去的,所以我才会问一句。” 他这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顾元奉听后整个人都快气炸了。 什么叫以前都是应修齐陪她去的? 纪云彤要去祭拜祖父不是该喊他陪着去吗?为什么是应修齐陪她去! 他才是她的未婚夫! 在她心里他到底算什么? 难道她早就不想和她成亲了,他那天脱口说出的那句解除婚约是不是给了她提出退婚的机会? “他在撒谎骗我对吧?”顾元奉试图向纪云彤求证,“他说的肯定不是真的对不对?” 纪云彤不了解顾元奉弯弯绕绕的想法。她说道:“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应大哥骗你做什么?” 她那时候还小,不能自己出城,有应修齐带着便能去了,这有什么问题。应修齐当时就说了,他很敬佩她祖父的为人,也想年年随她去她祖父坟前上柱香。 顾元奉听她亲口承认了,心里难受得要命。他说道:“那我呢?你们出去为什么不喊我?” 纪云彤转开脸,不想对上顾元奉咄咄逼人的视线。 “你又不喜欢纪家,我喊你去做什么。” 他都看不上纪家了,她做什么还要喊他去祭拜祖父。自家那些烂事她自己也受不了,但是也不代表她乐意听到顾元奉也说纪家闲话。 要是顾元奉去祖父坟前说上几句,祖父泉下有知得多难过。 不过祖父在世时家里的许多问题就已经存在了,祖父自己未必真的不知道。 ……唉。 纪云彤不想在这里和顾元奉吵这些事,又转回头来朝顾元奉建议道:“老师已经和人约好了,你要是不想去的话现在就回吧,不要在这里耽误所有人的时间。” 顾元奉心里的火被纪云彤望过来的眼神给浇熄了。 他嘴里有些发苦。 是的,他是不太喜欢纪家,毕竟从他们懂事起外头就有不少人开始议论纪家那些事。 纪老将军去世时他又还小,印象根本就不深,所以他对纪家的印象就知道那堆不堪入耳的破事。 还有纪家那对和纪云彤不怎么亲近的父母。 见纪云彤自己也不喜欢她家那堆亲戚,他在纪云彤便也没藏着掖着,平日里说话难免带上点瞧不上纪家的意味。 纪云彤听了也没说什么,他便觉得她是不在意的。 可他好像错了,纪家其实有她在意的人。如果她和纪老将军感情很好的话,应该很不喜欢听到别人对纪家的种种议论吧? 可纪云彤不想听的话,为什么不让他别说了呢? 就好像纪云彤以前说顾家总有亲戚跑来打秋风一样。他认为顾家许多人都挺好的,便当场与她争论起来,说是顾家人哪有那么不堪,只是族中人口众多,难免会出几个不好的。那也不能一杆子把顾家所有人都给打死吧? 要是真遇上家中一些品德败坏的家伙,他不仅会跟纪云彤一起骂,还会和纪云彤合谋捉弄对方让对方出个大丑、从此不敢再登公主府的门。 所以她要是跟他说了,他肯定不会再在她面前说她不爱听的话。 她怎么能说都不说一声就在心里定了他的罪? 还一直背着他和应修齐去纪老将军坟前祭拜。 他们以前的亲密无间难道都是假的吗?她是不是从来都没把他当做最亲近的人? 顾元奉很想转头就走,又不放心让纪云彤继续和应修齐相处,只能说了句“我才不走”后就闷不吭声地跟着他们去追应先生。 纪云彤是带着目的来的,很快收拾好心情跟到了应先生身边。 她今天也是一身男孩儿装扮,看着便是个俊秀的少年郎,与应先生他们走一块也不算引人注意。 等到了应先生那位朋友家中,对方虽多看了纪云彤一眼,却也没拦着不让她进自己的藏书楼。 得知纪云彤想开自己印书的书坊,这次是想过来取取经的,对方也没有藏私,带着他们过去看自己珍藏的前朝书版,也就是雕版印刷术的底板。 不管什么时代,怀旧的人都不少,藏书爱好者也时常以前朝之书为贵。 眼前这位藏书家便是崇古的,他为很多已经佚散的书籍复原了前朝刻本,依赖的就是这些他花大价钱搜罗来的书版。 纪云彤看了一圈,发现不是自己想观摩的类型,不免有些失望。 那藏书家眼尖得很,看出纪云彤的想法,不由笑问:“你不喜欢这类旧版书?” 纪云彤有些不好意思,忙说道:“您这些书版都很好,但我想刻的书可能不太适合这么正经的版式。” 藏书家不以为忤,大方地引着她到另一间藏书室介绍道:“新版书我也收了不少,平时也爱翻上一番,其中很多都是朋友印好送来的,装帧得颇有新意,你要是对哪种版式感兴趣大可跟我说,说不定我可以给你引荐引荐。” 纪云彤知道自己是沾了应先生的光,自是对藏书家再三感谢。 她想了想,又好奇地问:“苏州这边有女书工吗?” 所谓的书工就是绘制雕版样式的人,刻工只需要拿着样式在雕版上依葫芦画瓢刻出来就行了。 纪云彤在金陵看过人刻书版,也问过女孩子能不能当刻工,因为她刚见识过女玉雕师的作品,觉得既然连玉都能雕,那木头为什么不能雕? 但金陵的刻工听后都笑了,说哪有女孩子干这个的,这手艺向来“传男不传女”。 既然女刻工不好找,纪云彤就想问问有没有女书工,这活儿还更轻松一些。 可惜金陵那边还是没找着。 见眼前这位藏书家看起来很好说话,纪云彤便与他问起了这件事。 纪云彤既然打算印些自己喜欢看的书,当然更偏向于给各种岗位都多找点女孩子。一来这样方便自己时刻跟进,二来女孩儿也更懂女孩儿的口味。 听了纪云彤的话,藏书家怔忡了一会,才说道:“倒是有一个。” 纪云彤两眼一亮,问道:“您能把她介绍给我吗?” 藏书家道:“她是我外孙女,书版画得很好,但她是个哑巴。” 他的目光看向不远处一栋小楼,脸上多了几分叹惋。他年轻的时候很多事都没想开,觉得女儿不嫁人很奇怪,非逼着她出嫁。 后来没过几年女儿就因为在婆家受尽委屈而香消玉殒了,外孙女也因为是哑巴的缘故遭女儿夫家嫌弃。 也是女儿去世后才有人告诉他,她的丈夫不许她写诗,说那都是不堪入目的淫词艳语,没有正经女人会写这玩意。他们把她的书稿全烧了,如果她不听话就对她非打即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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