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起天来她因为和谁都不太熟,所以大多时候都是听别人说居多,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插几句话,不动声色地引导话题。 半天交流下来,纪云彤大致把各家的情况都给摸清了。 相比于通过邸报分析朝廷以及金陵这边的局势,参加这种宴会与她而言倒真有几分像是来放松玩乐了。 纪云彤本以为自己会觉得没意思,但看着渐渐围拢到自己身边来的同龄姑娘,她竟觉得还挺愉快的。 很难想象眼前这些有点小心思但不多的小姑娘们在不久之后就要嫁做人妇,因为她们真的没什么心机。 赏梅宴结束后,纪云彤与人约好开春再聚后便别过一众姑娘归家去。 不想她才刚到家三婶就过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她的二堂姐。 二堂姐比她年长一岁,已经及笄了,婚事却还没有着落。 想也知道她二堂姐这情况不好嫁人,因为她二堂姐和大堂哥才相差几个月,也就是说大伯母刚怀上大堂哥没多久,大伯父就迫不及待地张罗“兼祧”之事,跑去与自己守寡的弟媳同房。 见过不讲究的,没见过这么不讲究的,难怪旁人都要在背后骂他们家风不好。 有个那样的爹,哪个好儿郎敢和他当姻亲?这也是她让大堂哥别指望大伯父给他张罗亲事的原因,大伯父一出面绝对坏事。 纪云彤知道托生在谁的肚子里不是自己能选的,只是她与这位二堂姐实在话不投机,她每次一开口没说几句话就掉眼泪。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巧的是,三婶也是个能哭的,母女俩一起出现,纪云彤脑仁已经开始犯疼了。 这不,三婶开口喊了声“阿彤”,眼泪就落下来了。旁边的二堂姐见状,鼻子也开始泛酸,话都还没说呢,就哭上了。 纪云彤深吸一口气,无奈喝道:“别哭了。” 三婶这才勉勉强强把泪憋了回去。 二堂姐则是没憋住。 三婶开始拉着纪云彤的手诉苦,说她在这边谁都不认得,别人也不愿意跟她往来。 三婶摸着隆起的肚子自怨自艾:“像阿彤你今天去的这种宴会,我是没机会带你二姐姐去参加的了。”她期期艾艾地看向纪云彤,“下次再有人邀你赴宴,你能不能带上你二姐姐啊?” 纪云彤看向犹自垂泪的二堂姐,冷静地问道:“您给二姐姐准备了嫁妆吗?” 三婶顿住,面色有些赧然。 她自己的嫁妆以及丈夫战死后留下的钱财都被她拿来补公中的窟窿以及供给纪云彤她大伯父去挥霍了。 还是感觉肚子里这胎是男孩儿,她才开始学会拒绝对方的索求,想着留一点家底给即将出生的儿子。 三婶讷讷说道:“我们还没分家,公中应该会准备吧。” 纪云彤无言以对。 侯府账上穷得响叮当,一年到头都是拆东墙补西墙,就算能给她三个堂姐妹准备嫁妆又能准备多少? 每到这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应该知足了,虽然与父母之间算不得太亲近,但钱银方面父母还真没亏待过她。 别家女儿要想像她想买铺子就买铺子、想买庄子就买庄子,绝对是痴人说梦。 见三婶摸着肚子不言语,纪云彤气笑了:“谈婚论嫁是想结两家之好,你这样和出去结仇有什么区别?我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你这一胎是儿子也没用,你看大伯父像是谁给他生了儿子就对谁死心塌地的吗?你把儿女生下来又从不为她们考虑,还指望我这个十几岁的侄女帮你找几个好女婿,不觉得太强人所难了吗?” 三婶听着纪云彤的话,怔忡了许久,眼泪又落了下来,哽咽着说:“可是,可是我能怎么办?我要是不生个儿子,下半辈子能指望谁?我总要生个儿子才行的。” 纪云彤听着她的话,只觉战死沙场的三叔真可怜。 她三叔为保家卫国丢了性命,挣来了能供妻子衣食无忧过好下半辈子的抚恤——他甚至还留下遗书让三婶带着丰厚的嫁妆择个好人家再嫁,可是三婶现在却一门心思要跟大伯父生个儿子。 值得吗?这真的值得吗? 可是她知道这也不能全怪三婶,因为三婶她也只是一个……才迈出闺阁没多久就守了寡的可怜人。 那到底是谁的错呢? 纪云彤不知道。 她也才十四岁。 她也正为自己的婚约踟蹰难定。 她顾好自己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别人的人生太沉重了,她实在背负不起。
第8章 纪云彤并不是心软的人,她还打算顾元奉成婚的时候都不爱和三房往来,只是维持着面子上的情义而已。 天底下可怜人多得是,她又帮不了那么多。婚姻之事难道是去赴几次宴就能敲定下来的吗?人家看的还是你本人的能耐以及你的家世背景。 要是你本人能支棱起来,家世差些倒也问题不大。偏偏就算撇开三房那堆烂事不提,她二堂姐这双泪泉似的眼睛也不是一般人能招架住的。 真安排她出去相看,结果话没说几句就眼泪哗哗地流,这上哪谈婚论嫁能谈成? 纪云彤道:“二姐姐若是能忍住一个月不掉半滴泪,并且保证出去的时候绝不摆个哭脸,我倒也愿意与她一起出门。要不然大家都玩得开开心心,就她一个人在那哭哭啼啼的,你说晦气不晦气?” 三婶没声了。她自己就是个爱哭的,养的女儿也爱哭,这哪能忍得住? 送走三婶母女俩,纪云彤回到自己的书房提笔给父母写信,她一个未出嫁的女儿操心不了别人的婚事,还是让她爹娘去琢磨吧。 说不准他们能在外头给二堂姐找个靠得住的夫婿呢?她爹如今也算一方大员,愿意娶他侄女的人应当还是有的,反正她蹚不了这趟浑水。 写完信,纪云彤看墨汁还剩下一些,便提笔给柳文安也写了封信,说是不知牛首村那边有没有腊梅,希望他帮忙留意一下,来年她正好去采上一些来配白毫茶。 纪云彤才刚写了一半,书房厚厚的门帘又被人掀开了。 顾元奉裹着一阵冷风大步走了进来,看起来很有些来势汹汹。 纪云彤把书案上的信盖住,起身迎上像是来找茬的顾元奉:“你来做什么?” 顾元奉今夜也出去赴宴了,结果在请客的狐朋狗友手里看到个眼熟的东西。他仔细一看,那不是他去年送给纪云彤的生辰礼吗? 那是个刻着山水画的金葫芦,山水是他临摹的名家之作,他觉得自己临摹得挺好的,恰巧那年给纪云彤的生辰礼还没着落,便叫人照着画雕到拇指大的金葫芦上。 至于为什么要送金的,那当然是因为纪云彤这人太俗,就喜欢点值钱的东西。 顾元奉认出那金葫芦后就炸了,差点就动手打了那狐朋狗友一顿。还是对方解释说自己是在店里见加工师傅正要把这玩意融了,才加钱用等额的金子给留了下来,顾元奉才稍稍消气。 等去那店里一问,才知道确实是纪家仆从拿着批金饰过来想熔成金条,这东西只是其中之一。 顾元奉花钱买下朋友手里的金葫芦,怒气冲冲地带着罪证过来找纪云彤算账。 这是他送的礼物,她居然叫人把它熔了! 她眼里难道就知道金银俗物,一点都不看重别人的心意?! 顾元奉把金葫芦掏出来往桌上一扔:“我来做什么?你看看这是什么?” 纪云彤拿起他扔到近前的金葫芦,手微微顿了顿。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这东西了,没想到它居然还会再出现。 “不就一个金葫芦吗?”纪云彤垂眸看着书底下露出的信笺一角,并不去看气急败坏的顾元奉。她捏着那个金葫芦说道,“怎么?你送礼物还管别人怎么处置?我不喜欢了还不能把它熔了卖掉?” 顾元奉怒道:“你就差那么一点金子?” 纪云彤道:“那肯定的,我哪里像你,在外头一掷千金也眼都不眨一下。” 顾元奉听后更生气了,只觉自从他买下那把琴后纪云彤就一直在闹脾气。可她又不爱弹琴,好琴当然得送给懂琴的人。 真送给她怕是没两天就被她转手给卖了。 他觉得自己根本没错。 顾元奉冲过去从纪云彤手里抢回金葫芦,又怒气冲冲地走了。 走到门边时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撂下狠话:“今年别想我再给你送生辰礼了!” 纪云彤闻言忍不住笑了。 “正好我今年也不准备送你了。” 纪云彤回了一句,坐下挪开书看向那写到一半的信。 墨还没干就被盖上,上头的墨迹已经糊作一团。 纪云彤听着顾元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提起笔想要重新给信起头,脑中竟有一瞬的空茫。 他们已经认识了十几年,彼此的生活都交融在一起了。就连父亲守完孝后去赴任能把她留在金陵,也是因为她身上有这么个双方长辈都认可了的婚约。 纪云彤把面前那半纸废信揉作一团,抬手扔进了旁边的废纸篓里。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她应该去做一些以前没有做过的事,看一些以前没有看过的景致,而不是一味抱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放。 纪云彤提笔重写了一封信,聊起了最近读到的书、最近遇到的趣事,最后才问了一句:“等到春天我想去放纸鸢,你会做纸鸢吗?” 另一边,顾元奉气愤地回到家,看到纪云彤往年给他送的砚台想狠狠扔地上,拿到手又有些舍不得。 去年那位金陵城最有名的刻砚大师已经去世,如今这砚台可是有价无市的宝贝,别人想求都求不来。 也就纪云彤当初长得讨喜,嘴巴又甜,才能哄得人家给她刻了这么一方砚台,要不然人早就收刀十几年了。 错的又不是砚台! 顾元奉把砚台放了回去,又把金葫芦摆在旁边。 纪云彤不要正好,他可以拿来搁笔! 一想到纪云彤,顾元奉又是一阵气恼。 她凭什么那么理直气壮?! 他越想越郁闷,抬头看见窗外那棵开得正好的腊梅树,忽地想起以前纪云彤年年都跑来摘花。 今年纪云彤没来。 上次她过来,只在前院扇了他一巴掌就走了。 顾元奉气冲冲地起身,叫人喊几个家丁过来,命他们动手挖树。她凭什么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烦死人了。 家丁见顾元奉一脸气闷,不敢触他霉头,那么大一株梅树愣是让他们三下并两下地连根挖起。 家丁上前请示:“公子,挖好了,是要挪出府去吗?” 顾元奉吩咐道:“先把多余的花枝给切了。” 家丁依言照办,很快把那株腊梅切得光秃秃。 这腊梅已经有点年头了,小时候他还能爬上去踩低花枝给纪云彤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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