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在的产后中度抑郁症,随着丈夫的离去逐渐加深。 段宵就这样被带离了母亲身边,在另一处宅子里被奶妈养到近2岁才回家。 会把他送回来,是因为段姒主动开口说想儿子了。 那时,段姒已经能在事业上独当一面。还找了个一无是处但又足够乖顺的新丈夫在身边,也就是罗良琛。 男人学历不错,长相也可以,穷了点但还算身份干净。 两人感情看着挺浓厚,段姒还打算去国外花笔钱再要个小孩。 家里人那时已经觉得,她能走出来就是最好的。 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无恙,包括老爷子也觉得女儿在变好,只有段宵从小就很疑惑—— 为什么母亲总是在人后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悲伤怨恨、后悔纠结、矛盾痛苦……总之似乎没有爱意,不像寻常母亲会给自己孩子的那种眼神。 她从来不会这样看弟弟段屹然。 段姒对段宵的冷暴力逐渐加剧为外化暴力。 把五、六岁的他关在车库一整晚,脾气一上头把他丢在马路边,捏他细嫩的胳膊捏到青紫,动辄丢重物往他身上砸…… 段老爷子发现他身上总是有伤时,甚至还换过好几次育儿保姆。 段宵从来不会跟爷爷告状。 小孩子实则最能直接地感受到别人对他的喜恶,但他更清楚那是他妈妈。 不是所有父母都会爱孩子。 但孩子都无一例外在幼时只知道爱给予自己生命的人。 直到过年的除夕夜,喝醉了的段姒在卧室抱着一本有些旧的结婚证。 大半夜,发着高烧的段宵敲门来找她求助。 女人没急着喊医生,只是哂笑地看着他,如犯了病症的瘾:“都怪你。” 晕晕乎乎的小男孩终于问:“为什么怪我?” “你想知道?”段姒打开衣柜,让他钻进去,“你进去待着,我待会儿就回来找你。” 等她酒醒,段宵已经因为缺氧和高烧在衣柜里昏死过去。 当夜送进了急症室,在那待了半个月。 段老爷子终于正视自己女儿旧疾未愈的问题。 “我恨他,我是一直恨他,我看见他就会想起阿阙……”段姒哭得声泪俱下,“可是他那么乖,每天跟在我身后喊妈妈。我打他,他也从来都不知道要反抗我。” 于是第六年,段宵又被自己爷爷送走了。 这次是把他送到了京郊的沽北镇,老爷子的老战友家里。 老战友的儿子当时是当地的县委书记,对父亲故友的孙子自然礼待有加。 只是别人的孩子、还是上级送过来的。 再怎么好吃好喝地供着,也没法越级代为管教。 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段宵已经成了当地小霸王。 沽北镇靠近乡县里头,当地的学校生源也难免有些乱。初一刚开学没多久,段宵就被频频找茬儿。 他平时就独来独往,从不拉帮结派也不站边儿,都知道他是个有钱又傲气的小少爷。 有些初二、初三年级的混混男生就喜欢找这种人的麻烦,想从他身上拿点零花钱。 那天刚下晚自习。 四个男生追着他在胡同里就打起来了。 这个年纪的校园暴力更恐怖。 冥顽不灵又无人管教,最脏的脏话里夹带着生殖器,辍学斗殴,抽烟喝酒,住在台球室和不正规的网吧里…… 反正“未成年”三个字,是他们犯浑、甚至犯罪的挡箭牌。 有的还爱认几个社会上的地痞流氓当大哥,最窝囊的成年人在这群少年眼里都是最酷的存在。 荒僻的雨夜,最容易滋生阴暗暴力。 巷子里传出辱骂声、拳拳到肉的痛呼、玻璃瓶砸在墙上惊到夜猫逃窜的声音。 几个人没想到一个男生这么能打,不怕痛又不怕死一样。 离段宵最近的男生再次被他踹倒了,暂时休战,都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雨水冲刷着血水。 有个远处的男生还在出言不逊,骂骂咧咧,显然身体的疼痛并没让他学会服输。 想让他闭嘴,所以段宵不爽地站了起来,捏紧手里尖锐锋利的玻璃碎片。 他对自己有多狠,对别人只会更狠。 是一道稚嫩的女声打断这里的混乱。 她大喊了一句——“警察叔叔,他们在这”! 小镇里根本没有民警会来得这么及时,是小卖部的小老头老板滥竽充数地按了几声车喇叭。 大家都冷漠求自保,谁愿意多管几个不良少年打群架的闲事儿,他人都懒得走过来。 但那几个男生还是赶紧搀扶着,从胡同另一个口逃离。 雨还在下,这是段宵脸上和身上的伤最严重的一次。左边的那只眼几乎肿到看不见缝隙,几乎面目全非。 他靠着墙慢慢往下滑,半蹲在地上,脊背稍弯。 直到感受到落在后颈的雨珠骤停。 段宵的眼前出现了一双白色高帮帆布鞋,长到脚踝的碎花格子裙。 他抬起眼,看见了撑着把透明长伞的夏仰。 他打架打赢了。 她却以为他是被揍得最惨的那个。 “走,我们先出去。”夏仰看不清他的脸,但能闻到血腥味。她伸手拉他手腕起来,紧张兮兮地小声说,“万一他们返回来就惨了。” 少年一站起来,她才发觉他这么高。 她手吃力地举高了伞,偏向他,又讷讷地找话题道:“你是镇中的学生吗?我也是,我刚转学过来。” 段宵被她拉着走出了胡同。 他一言不发地挥开她善意的手,也没躲在她那把小伞下,径直往前走。 雨在十分钟后才停。 但段宵发现这女生居然还在跟着自己,他从天桥那慢慢往前走,她就一直在身后跟。 见他终于停下脚步,她大着胆子追上来,嗓音还有点抖:“你不回家吗?你脸上好多血……从这里掉下去的话会很痛的。” 段宵听明白了。 她以为他会想不开从天桥上跳下去,所以才跟了他一路。 “我现在也要回去了。不然我家里人会担心,这个给你吃吧。” 有路灯照在头顶,小姑娘显然害怕他这副血肉狰狞的样子。把手里的一包海苔片塞过来,边往回跑边说了句:“拜托不要死掉!” “……” 好蠢,好天真,又好胆小。 一群混混里,她牵走了最坏的恶魔。 他不是想自杀,而是想杀人。 但她的出现,到底是救了那个差点被他了结的男生,还是救了他? 段宵把两只手掌摊开。 一只手上是带着血的碎玻璃。 另一只手上是她给的海苔片。 他在家养了三天才回学校。 镇中的学生不到一千人,见到她很容易。 他们不是一个班的,甚至差了两层楼。她在初一部的一楼,而他的尖子班在三楼,只有每次去操场或去厕所才会经过她的教室。 但她漂亮、又是学舞蹈的转学生。 回到班上就能听见别人聊起她这张新鲜的面孔。 段宵开始无意识地跟着她、观察她。 然后发现她的日常实在是乏味可陈,教室、食堂、回家。 很多人追她,她也拒绝了很多人。可她大概是真的讨人喜欢,安静又温柔的小女神,居然没人故意刁难或强迫她。 她吃东西吃得很频繁,好像很容易饿。上课吃、下课也在吃,但每次都吃得很少。 人瘦瘦的,很白净。 跳舞的时候出很多汗,开肩的时候痛得骨头嘎吱响,却还是会笑得很开心,上数学课的时候倒经常窝在书堆后边打瞌睡。 她的物理试卷还曾经传到他的手上批改。 她好笨,比他想象得还要笨蛋。 满分一共60分,她居然考出个17分。 她这样,中考能考上吗? 一周后,段家派来了人接他回去。 毕竟他已经这么大了。 他没有去打扰过她,也没有告知她名字。 反正,有缘总会再见吧。 但他们真的没缘。 一个在京郊镇上,一个市中心。 整个初中三年都没有再见。 直到要升高一的那个暑假,他在电视上偶然看见她参加比赛拿了一等奖。 那是一场舞蹈省赛。 她是京州市古典舞代表的第一名。 中考成绩已经出来了,但各大高中的分数线还没出来,不过段宵显然是按部就班地去自己家里投资的附中就读。 他经过了继父的书房。 电脑没关,刚入职了京大附中的罗良琛在拟今年入学的学生名单。 段宵滑着鼠标往下看,看见了艺术部的录取线。几个文化分刚过线的候选人里,果然有夏仰的名字,她排得挺后。 就知道她那17分的文化水平一定会拖她后腿。 京大附中只要实力最好的学生,这群人可录可不录的,就在管理层的一念之间。 那还是录一个吧。 他伸手,把她的名字加在了最后一栏。 其实录了她,他们也见不着。 艺术部的校区和主校区相差挺远。 高二学期结束,段姒为他找好了留学中介,但两人在申请学校上有分歧。 段姒觉得他能试试哈佛、斯坦福。 可他平时都练的英音,比起美国那边,更倾向去读剑桥。 这时候,一个消息传来——艺术部校区全面重建,学生将转入主校区。 当天段姒来他房间,说可以同意他先去英国读。 段宵看着手机里附中发来的通知,拒绝了母亲难得一见的妥协:“我哪儿也不想去了,就想留在国内。” 后来见到夏仰,她果然没怎么变。只是比起初中的时候长高了许多,也好像更内向了。 本来以为终于有一点交集的缘分。 原来是孽缘,还得靠他强求。 她只会同情懦弱无能的人。可是怎么办呢?就连那个雨夜里的可怜少年,也只是她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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