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 许年基本都是一个人,要么就是唐黎陪她。 她习惯独来独往了,而谈恋爱又是太多年前的事, 感觉很奇怪,也很不适应身边突然多出一个男人。 但她很快发现更为不同的一点。 那些建材店老板, 不管男女,对她都变得客气了,她砍价也容易了不少。 许年求职时就明白了,男女的不平等, 不仅体现在社会地位上, 那是显性的, 隐性的就是,人们差异化的态度。 这是一种群体性的病症,积年累月, 病入骨髓。 她不喜欢抱怨和指责别人, 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很难了,她宁愿过得“钝”一点。 就像她懒得去想, 陈致干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这一带聚集了各种品牌的建材、家具、电器店。 许年逛了很多家,陈致偶尔会提一下意见, 帮她少走一些弯路。 具体数据都是装修师傅给她的,她数学也没丢,精打细算,免得多花冤枉钱。 这样一来,在别人眼里,他们“两口子”, 她是当家做主的那个。 选墙漆的时候,老板娘带他们看样版, 又倒了两杯热茶给他们。 她深谙经商之道,能说会道得很,介绍自家产品那是其次,先得把顾客哄开心了。 “你们是夫妻俩一起开店吗?你先生看起来年轻有为的,对你也体贴,真幸福哟。” 她刚刚是看到陈致伸手帮许年挡了一下头,免得她被碰到。那么自然而然的动作,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 而且,从头到尾,他都始终跟在她身后。 “你们现在生小孩了吗?如果要装修家里的话,用这种艺术漆是最好的,它主要成分是天然矿物,没什么甲醛含量,非常适合有老人、小孩的家庭。” 老板娘话太密了,根本不留许年解释的空隙。 而陈致么,他是没有澄清的意思。 许年有点想走,但对方给的价格又实在优惠,还有砍价的空间,能省不少。 最后依旧定的这家。 签完送货单,许年扫码付钱,老板娘说:“现在这年头,像你们这样,老婆全盘拿决定的不多见啰。” 尤其是男方条件这么好的情况下。 陈致笑了笑,没接这茬。 许年搞不懂他是不愿拂老板娘的热情,还是想占她便宜,终于忍不住说:“其,其实我们不是夫妻。” “啊?”老板娘一愣。 怕她乱猜,许年补了句:“我们是,是同学。” “同学啊。”老板娘讪讪一笑,“完全没想到,你们还挺般配的。” “嗯,高中同学。” 这话也没错。两年同学。但许年分明感觉陈致看她的眼神里,有什么压抑的情绪。 出了店,许年见已经到中午,便说:“我请,请你吃饭吧。” “感谢我陪你?” 不然呢?她眼里直白地写着这三个字。 就不能是因为想和我吃饭? 这话陈致没说,他们之间虽未生龃龉,但到底有好几年时间的空白,于她,于他们的关系而言,都需要一个过渡和缓冲。 不能操之过急。 “既然如此,那这回我选地方。” 她答应得爽快:“行。” 陈致带许年去的是一家粥底火锅店。 不是双休日,人不多。他们找了个靠边角的位置。 许年说:“你确定吃,吃这个?” “不是随我挑吗?” 只是她觉得,这既不像粥,也不像火锅的东西,且不论正不正宗,好不好吃,其实并不太合阳溪人的口味。 至少陈致不爱。 他以前家里有阿姨,做饭都是专做他爱吃的,肉不吃太肥或太柴的,蔬菜不吃香菜、芹菜、胡萝卜之类味重的,也不吃黏糊糊、没处理干净的东西,比如秋葵、带血丝的牛排。 所以上学时,他挑挑拣拣,很难吃得饱。 但跟她在一起,她吃什么,他就跟着吃。 陈致说:“医生叫我饮食清淡,多摄入优质蛋白。” “你怎么……” “没什么,就是胃不好。”他轻描淡写地说,“前几年有段时间心悸心痛、胸闷气短,还失眠,医生说话挺难听的,说不想英年早逝,就少熬夜、饮酒。” 许年失语半晌,说:“别,别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他抬头看她一眼,“我家破产,父母自杀,但欠的债不会因此抵消。他们把烂摊子丢下,终归是要我来收拾的,不是吗。” 她呼吸一滞。 知道是一回事,但从他口里听到,感觉又不一样。 他点好配菜和锅底,放下手机,直视她的眼睛,“快撑不下去的时候,你猜我在想什么?” 她没作声。 “我想的是你。你说‘希’是希望,我想看看,荒瘠的土地上,究竟还会不会有希望之花盛放。” 说完,他笑了笑。 没想到,他还是卑鄙地用了这一套——卖惨搏她心软。 她就是那种,即使自己身在苦难之中,也会同情别人的人。 她也是,即使遭受恶意,也不会以同等的恶意施加报复的人。 温柔,善良,永远是珍贵的品格。 许年微微垂下眼睑,轻声说:“不,不是的,我也有你看,看不到的阴暗面。” 他问她恨不恨那些人,她恨的,甚至恨得希望他们彻底消陨。 但恨不是止痛药,更不是麻醉剂,它只是像五指山压得孙悟空喘不过气一样,如若摆脱不掉,一生都将为其困囚。 所以,大脑会自动启动防御机制,打扫那些不好的记忆,哪怕无法根除,随着时间推移,它们也会越来越淡,只留一道浅印。 凝视自己的心,接受它的不完美,以及它的魅力。 ——这些年,许年一直在尝试和解,和自己,和仇恨,和苦难,和千疮百孔的现实生活。 许年的脸像一朵白描的栀子,浅淡几笔,不起眼,像是画面的点缀,睫毛忽地扑簌,以为有停栖的蝴蝶飞了开去。 一下子生动起来。 陈致想,他是一截火车,骤然驶到断崖前,是许希,是她,为他架起了悬浮的轨道,救他于坠崖前。 即使她自己并不知道。 这是他们重逢后,第一次这么坦然地聊起过去,对彼此来说,极其陌生的一段人生。 又极其默契地,对感情相关缄口不言。 但也许心境并不相同。 许年以为,无论老同学,还是老朋友,都胜过前任,回忆曾经的亲密八成会令彼此尴尬,或者,产生越轨的风险; 而陈致则觉得,这是个好时机,先慢慢熟悉二十六岁的许年,也让她不抗拒自己的回归、靠近。 账还是陈致结的。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拎起椅背上搭的外套,朝她一扬下巴,说:“走吧。” 许年跟上去,“一顿饭我,我还是请得起的。” “等之橙重新开张了,请我吃蛋糕吧。”他又补了句,“榛子巧克力的。” 她抿了下唇,踌躇半秒,到底还是问出口:“你,你这次,在阳溪待多久?” 陈致不答反问:“你想让我待久一点吗?” 她撇开眼,不看他,“别耽,耽误你的工作了。” 他笑笑,“这段时间,你要盯装修?” 她“嗯”了声。 不盯的话,保不齐他们偷工减料,或者没做好,盯着放心些。不过也不用整天待在那儿,偶尔去看一下进度就行。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行,知道了。” 许年后知后觉,他其实一直绕开问题,答非所问。 算了。 她懊恼地想,她在意那么多做什么,显得她旧情难忘似的。 - 那天之后,她没再见过陈致,便理所应当地以为他回章州了。 唐黎找到新工作,就搬回自己家了,有时约许年吃饭。 说来,许年其实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休息。 上大学后,她忙于学业,她的绩点、综测,一直是专业前几名,为了平时成绩,她得回答问题,做好小组作业,也参加各种活动、竞赛。所以才能年年拿奖学金。 寒暑假,她又找了几份家教。毕竟叔叔放了狠话,一分钱都不会给她。 毕业后,九九六的工作机制,挤压侵占了她的生活,每周仅有的一天休息,也总耗在各种事情上。 辞职回阳溪,开了店,更不用说,天天早起晚睡。幸好不很累,客人不多的时候,她还可以用零碎时间看看剧、电影。 重新装修之橙,反而多捞了一大段空闲时间。 这两天在铺地砖,暂时不用许年操心,于是,她和下班后的唐黎一块儿去看电影。 “他也没联系你吗?” 唐黎点了两杯奶茶,排队的空隙,和许年聊起陈致。 “没有。”许年摇头,“其实我,我搞不懂他的想法。” “要不怎么说男人奸诈呢,做一些暧昧不清的事,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吊着你的胃口,让你念念不忘。” “我,我才没有。” “没有?那你之前为什么喝醉了只打给他,没随便打给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店员问打包还是现喝,唐黎说现喝,她接过,插上吸管,递一杯给许年,“说实话,虽然这些年你没提过他,但我觉得你从来没忘记过。” 许年咬上吸管,吸了一小口。 温热的芋泥,给人一种甜而腻的口感。 “不过也是啦,要是我谈过这么一个男朋友,也不可能说忘就忘的。而且,我觉得你完美契合了那句话——” 两人同时想到。 “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 “而且,”唐黎面带揶揄,“之橙,陈致,你敢说没有别的寓意?” 许年露出求饶的表情,“你,你放过我吧。” “哎呀,希希,我是希望你认清自己的感情,做想做的事,不要日后后悔。碰到一个真正喜欢的人很难的。” 他们分手的原因,唐黎并不完全清楚,但可以浓缩成一句话:爱不逢时。 当时陈致家出事前夕,他父母说要把他送出国,具体缘由无从得知,但他只能接受这番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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