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快就回来了?”她说着,视线没有从书页上离开。 她听见椅子脚划过地面的声音,刺耳。然后是她熟悉的,傅长松刚刚坐下来时,喉咙深处挤出的沉吟。 “你来了。” “宝云不在?”傅长松说。 “她早上在,后来去刘阿姨那里了。” “刘阿姨?” “我也没见过,听她说的,在你们摊位旁边卖炒面的一个老阿姨。” “哦。她去做什么?” “说是她家换了一个机顶盒,不会弄,让宝云去帮帮忙,她请一顿饭。老陪着我,估计她也闷得难受,有人陪着说说话也蛮好。” “哦。我本来想给你带点东西,但是问过了医生,说现在还不能吃东西,结果就空手来了。” “没事。你人来了就行。” 蒋蕾把书本翻过来,盖在枕头旁边,转过头,看着傅长松。她想, 他穿的是哪件衣服,之前在家里没见过,是新买的啊,不错,人看起来又精神又年轻。 她想夸夸这件衣服,但傅长松的沉默,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么多年了,若直视他的眼睛,且不说话,还是会让蒋蕾有些畏缩。但是现在,没有什么空间可供她后退了。 “你上次走之前和宝云吵架了?” “别管那个。上次我走了以后,是不是你打电话报警?” 蒋蕾不言。 傅长松站起来走到门边,左右看了一下,关上门,回到椅子上,放低了声音说:“是你报警找人抓我?” 蒋蕾只是面带愁容地看着他。 本来赵敬义并不催促傅长松交代女儿找上门的原因,对其家庭私生活保持着表面上的敬意。在公安搜查KTV一事之后,傅长松不得不主动把实情说出来。金佰禄KTV非常干净合规,不惧怕搜查,所以赵敬义才能在此地作为主要办公室,但是任何来自警方的目光都很危险。傅长松一开始就提出,让他去询问是谁报了警,赵敬义婉转地否定了,只是拍着他的肩膀说,没关系,犯不着为这个紧张。两天之后,赵敬义对他说,傅伯,这几天不忙,你要不要回医院看一下。傅长松推测,赵敬义已经以他的方式做了调查,但没有得出答案。 “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这对你,对宝云,没有一点好处。” “你是不是又在做坏事了?” “什么?” “你是不是又去做坏事了。” “不,我听见你说的了。现在轮得到你问这个吗?” “你回家才不到两个月,后来又要摆摊,我们天天时间错开,三个人一起吃饭还不到十次。” “我是去做生意,不是什么‘坏事’。你看看你,身子不舒服,就天天憋着也不和我们说,结果攒出个大毛病,你想想这医药费是怎么付的?靠你和宝云那一点点积蓄吗?要是公安又把我抓回去了,你们俩怎么办?” “我没有和警察说你犯法……” “但你肯定是明确和他们提到了我的名字。公安把我单独揪出来,又想给我做思想教育。你承不承认?” “我……是我不对。” “岂止是不对。根本是荒谬绝伦。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算了,问你也没用。我明白,你是想吓唬我,让我不要出去闯,最好是能把我锁在那破房子里面,可惜这医药费不会从天上飘下来。蒋蕾,我已经被锁了二十年,你是不喜欢让我见光吗?” “我不想你去做坏事。” “你管得着吗?你这么爱干净,当初可以不和我结婚啊。我提亲的时候,你一没哭二没闹三没上吊,更没提过退礼金,那时候怎么不嫌我干坏事,嫌我脏?二十年前你也不过是吃我的用我的,现在不过是一眨眼,我们继续,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破坏这样的生活?我直说吧,这二十年,你让宝云过上了一天好日子吗?最近也是,老让她去和邻居那个谁,加微信相亲,难道你看不出来她有多讨厌这件事?你就是想早点满足你自己抱孙子的幻想。你对我们的女儿不好!现在有能力对她好的人,是我。” 蒋蕾开始啜泣。傅长松意识到自己激动起来,身子靠得太近了,唾沫都溅到了床单上。他朝后靠,叹了口气。 “……其实也很正常。是我把你想得太复杂了。你什么都做不好。不管是想害我,还是想好好和我过日子,你都不是仔细过脑子之后才下决定的。说实话,我已经忘了自己刚坐牢的时候,心里的恨有多深。但是你这一次的行为,让我多少想起来了。你知道我想起什么吗?他们把我抓进去那一天,整个下午,一直到吃完晚饭,我都和你在家里。这是我的不在场证明!你为什么不和警察说?” “我……我说了。” “他们说没人证明我在家!” “我真的说了!” 身后房门响动。傅长松转过身。是一个陌生的护士。 “你们怎么了?在吵架?”护士皱眉。 “没事,一点家事,不好意思。”傅长松说。 “你是她家属吗?” “我们是夫妻。” “喔。注意点啊,病人不能激动的。” 护士离开了。傅长松再次看着蒋蕾,深呼吸。蒋蕾用被头抹干泪水。 “我已经把情况解释得非常清楚了。不要打扰我,让我在外面好好干活,你们母女俩生活都不会有问题。懂了吗?” 蒋蕾紧闭眼睛,点点头。 “我需要你保证,绝对不会再做报警打扰我工作这种蠢事。” “我保证不会了。” “如果你害怕我会牵连你们俩,这也好解决,我们离婚。就算离婚了,我至少会负担你接下来一年的医药费。” “……那宝云呢?” “你放心,我会管她一辈子,直到我没法管。你觉得怎么样?” 蒋蕾不回答。 “我估计你也不会立刻答应的。也行吧。虽然不能买吃的,我还是给你带了一点东西。” 傅长松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还没放在床头柜上,蒋蕾就说:“你不用交给我,病房里放这些东西也不安全。直接给宝云吧。” “我又不打算天天过来。她晚上肯定会来看你,你交给她。要不然先自己收着。” “你拿走。你就看着她的眼睛,亲手交给她。” 蒋蕾的嗓音已经不再颤抖。傅长松甚至能从她刚流过泪的眼瞳里,看到一种久违的清澈。他把信封收起来。 “那我走了。” 蒋蕾不应。 “生活有不方便,就和我联系,或者让宝云带话也行。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不要做我和女儿的累赘。” 傅长松带上门,离开。 在进入电梯之后,他有些惊奇的发现,自己心胸中的怨气几乎已经全部消散了。也许在进入病房之前,他感受到的压力,更多的是来自于赵敬义,而不是蒋蕾。 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都说了。 傅长松甚至不想再重复,自己会如何在经济上支持她。他在赵敬义那里工作时间还没那么长,这段时间的医药费,加上今天准备好的三万块,已经几乎是他能拿出来的全部。如果再重复强调这件事,他害怕自己的怨气会积累,以后会反悔。而且他还要把足够的留给女儿。这是最重要的。 傅长松走出医院大门。人行横道在左侧两百米外,为了方便,他直接从眼前的围栏跨过去,进入车行道。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背后那猛烈的坠落声。他一惊,回过身。他看见停在专用车道上的一辆救护车,其顶盖边缘凹陷,沾染了溅射状的血迹,车玻璃也震碎了。他突然觉得脖子右侧有一丝刺痛,伸手一摸,有血,看来是碎片玻璃造成的擦伤。 有人尖叫,聚集。傅长松耳朵一阵嗡鸣。他目光朝向救护车的底部,以及附近的地面,并没有看见尸体,也没有看见血,就好像蒋蕾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后,手离开窗台,就这样在空气之中平静地消失了,而那坠落声,则属于另一桩与她毫无关系的剧目。
第43章 中部——宝云 —中部完— 傅宝云的母亲死了。她是在下午两点接到医院电话的。 那天中午,她在刘阿姨又窄又黑的房子里吃了一顿饱足的,一点钟回家,在沙发上与饭后昏睡的欲望几度搏斗。多日不工作,傅宝云初次意识到,人是多么容易陷入对休息的倦怠,随时倒头睡过去也没关系但会催生挫败感,于是她坐直了,打游戏。电话打来,号码陌生,说有急事,让她去医院一趟。她问出什么事了,对方不答,只是催她动身。下楼之后,睡意逐渐散去,恐慌一阵阵袭来。在医院前,傅宝云看见警车,警戒线,在街道角落聚集的人群,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走错地了,这是哪儿的犯罪现场? 几名认识她的大夫,正在聊天,发现了她,纷纷把眼神投过来,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等着她下决策。 一男一女两名警察走上来,问她,你是傅宝云吗。她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点头。他们要带她到院子的林荫里先休息一下。她说,我妈呢。警察说,你母亲出了一些意外,具体的情况还在调查,我们先坐下,好不好。傅宝云用双手推开警察,冲到警戒线面前,守在旁边的人把她拦住了,而她已通过不远处白布下露出的脚掌,认出了蒋蕾。 那一瞬间,傅宝云觉得自己先是变得渺小如微尘,然后被有巨大重量的黑雾碾碎了。她没有哭太久,因为很快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躺在病床上,一度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陪伴她的警察问她,家里还有哪些亲人,你联系一下。傅宝云低头,茫然地在白色被单上四处寻找手机,警察把手机交给她,说,之前掉在地上,我替你保管着。傅宝云说,谢谢,同时笑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她在手机通讯录上划了几下,手指颤抖不听使唤,按错了别人的号码,点取消,再仔细看准傅长松的名字,备注是爸,大拇指按下去。 接到电话的时候,傅长松离医院并不远。这之前,当他看见染血的救护车,整个人愣住了,随后涌上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警察会来,而他是蒋蕾最后见到的人,警察会包围他,质问他,说不定会给他戴上手铐。他转身离开,但是不知该去哪,不应该回KTV,也不能回蒋蕾住处。他在不远处的公园坐下了,心脏剧烈颤动,不是因为悲伤而是震惊。他一贯以为,以吃苦为常态的人,通常也比较执着于生命,而蒋蕾尤其如此;他甚至生出一股愤怒,就凭自己说出的那些话,她何至如此。 他在脑中计划着,如果警察询问,他应该怎么办。他身上带着三万块钱,警察若发现他带着这么多现金去见蒋蕾,又带着它们离开,可能引起怀疑。 他也考虑了,是否应该回去,早些操办丧事。但大部分时间,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像是一块经历了海浪退潮冲刷的一块石头,处于冷漠的麻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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