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徊看紧了桌上的一沓文件,仍旧没有应话,姓杜的只得亮出最后底牌——“钟先生若是一直都不能出去,钟太太和那么可爱的女儿岂不可怜?” 他应声抬眸,目光阴翳,连敷衍的客气都再难抬上面来。 “……杜军长何须如此大费周章?什么事,您直言便是。” “杜某还真有一事要劳烦钟先生。” …… 一直到下午,钟徊才被一路监视着返回住处。天气闷得慌,没有太阳,只是惨白的灼热,看不见源头,把人包围得严严实实,无处遁形。 他突然想有一阵风刮来,从哪个方向都好,只要能够撕破这场重重围困的死局。 钟徊站在檐廊下,迟迟不进门,外套挂在一旁的栏杆上,也算是有个人看着,不至于他赤裸裸地心生出厌恶、消极,乃至想毁掉这一切。他拿出烟点上,贪婪地吸入心肺,试图麻痹这蠢蠢欲动的阴潮。 其实他是可以结束掉的。他这样想,脑海中陡然晃现出一把枪——他亲手往里装好了子弹,将其放置在那人的床边,晨时,他听到了枪声,恍惚觉得他眼前的玻璃窗被震碎了,尖利的碎片掉进眼睛里,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死了,但他觉不出一丝悲伤,只是心觉空无,令人前所未有的、轻松的空无。他便是这样结束了那场死局。 夹在指尖的香烟已燃到了头,钟徊毫无所动,垂眸盯着檐外一丛矮松,手指映上了星火。 “哒、哒、哒……” 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踩碎了绷紧的思绪,烧灼感使得手一抖,残余的烟随其抖落,他稍稍收敛,抬眼看去。 正对的长廊下走进来一个人,灰绿色的旗袍看着尤为轻盈,似是晨时起的雾。 她看着便放慢了脚步,钟徊一股脑涌现的阴潮也稍缓了缓,目光明了些许。 “我……我请她们帮忙,让我得以进来。”她说如此,伸手来触碰他的脸庞,目光游移着便浸了雾气,可是她还说,“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这里。” 钟徊似也不为所动,便是安静地看着她,像是要从中剖解出什么来。玉笙被盯得心头发毛,于是想要收回手,他忽然攥紧了她的手。 “钟徊……”她方喊出口,身前的人陡然倾身抱住她,与其说是拥抱,倒像是勒紧,那横在背上环得实紧的手感觉要将她的脊骨碾碎了去,那极度压抑缓出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地拍在她颈间。 玉笙呼吸不畅,涨红了脸,还抬手覆在他背上轻轻抚着。 而后进了屋,便又恢复如常了。 “过段时间就能回去?”她显然是不信的,可是钟徊又说,他们没有完全的证据可以定罪。 “金家也是有嫌的,不足以为证。” 玉笙低头去,继续给他的手清洗上药,嘀咕道:“早与你说,不要答应她任何事,你一句也没听进去,那程温见你出了事,立即撇得一干二净,虽然他是寻不得证据你动了那遗嘱,可到底是觉得你动了,才要到如今都记恨,便是再多补偿,只要有一样不遂其意,永远都只记着你欠他的。” 他木然地看着她,看着那张合有怨的嘴轻而易举地道出他的心路——“这些是你猜的?” 玉笙抬头望他良久,欲言又止,随即转而从桌上拿来纱布修剪,嘴上平和地说:“你知道,我讨厌你的客气,落也落不了个好,达也达不到坏,有时宁愿你刻薄些,让骂的人骂得名正言顺、怀有期望的人彻底断去念想……那许是会好过些。” “那兴许会省去很多精力,但还是想有人来看看。” 她眼眶一热,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钟徊伸手抚摸她的面颊,玉笙暗自压了下去,继续剪下一小段来给他包扎。 其实也不全是徒劳,因而他真的如愿看到有人驻足,为自己停留。
第44章 炽烈低靡 玉笙回去后没过几天,便收到一封信,是周锦言寄来的,他告知,燕台的港口预估年底前解封,最迟明年春时。 这本是件她梦寐以求的事,可如今却也泛不起涟漪,她平静得毫无所动,将信沿痕折叠放回,锁进抽屉里。 她静默立在那里,视线飘出窗外,便觉是闷热,挤压心肺的闷,那摇晃不止的树影仿佛也是迫不得已。玉笙忽生得一阵急促的平静,犹是一缸激荡的水覆上盖,再压上来无以负重的磨石。这是无路可走的。 “砰——” 一道尖锐爆鸣,惊起林中鸟慌乱逃窜,她也惊回神,客厅传来脚步声,玉笙蓦地想起还在院中的孩子,连忙跑出去。 而泠乐已经回到了客厅,是月河抱回来的。 “翼州府不大太平,正巧碰上梁智儒又来陵江,就和他一道来了。”她指了指旁边的行李,放下语气道,“你能收留我一阵子吗?” 玉笙也不应话,走过去坐下,泠乐随即爬进她怀里,月河自顾自地挨她坐下来,便沉默着。 泠乐连比带划地讲起适才听到的枪声,说完随即贴进她怀里,玉笙双手环住她轻声安抚。 两人正说着,旁坐的人陡然沉下身,压到她肩上来,眼泪扑簌簌地落进玉笙的衣肩里。 “我是真的病了……好像快要死了!”她这样哭道,哭声愈发不受控。 玉笙还没作反应,泠乐先捂着月河的眼睛擦,小声地安抚道:“月河不哭啊,不哭……” 这会儿,她更哭得一发不可收拾。等到她哭够、哭累了,也不愿讲其中的缘故,玉笙只能留下了她。 再过了几日,蒲元从翼州府赶来陵江,先到公寓来见了母女俩,他从书房拿去了一些文件。 “您放心,前往燕台的船一旦启动,我定然会先拿到票。” 玉笙瞟了一眼他手里的文件,问:“那姓杜的是要他做什么?” 蒲元敛了敛神情,语气平常道:“眼下时局虽不稳定,但陵江连着翼州府,他还没到像其他人一样可以占地为王。” 他躬身一别,转而离去。玉笙盯着他越走越隐,觉得这其中藏着事,又不知是什么事。而蒲元的到来,确是让事情变得井然有条,钟徊又回到了福安街的银行,只是依旧不能回来。 那叫王庆阳的政客,玉笙后来在宴上见到了他,他问起钟徊的事,似是颇为关心。 “钟太太?” 她回头来——“香意?你怎么在这儿?” 香意抚开帘,走进来,温声道:“我姐夫也受邀来李会长的宴,我来就是凑个热闹。” “这样啊。”她不多言,稍俯首示意,便要离去,香意忽而开口——“钟太太,可否借一步说话?” 玉笙收住步子,两人相视有时,随后走进一处隐蔽的角落,身前的琉璃窗外是车水马龙,隐秘性极好。 站她面前的人突然一改往常的恭顺,定身面向她道:“钟太太应该是非常想要救钟先生的,对吧?” 玉笙倏尔提起警惕,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一步,可嘴上仍旧是如常语气——“这你应该是知道的。” “这是件困难的事,钟太太许是还不知道姓杜的要控制钟先生做什么吧?”她说时,随即拉进两人的距离,不等她问,先回答,“是敛财呀,如今各个地方的驻军都要争做首位,杜昆也不会例外,但他离翼州府太近了,所以他想到要购入军火,壮大自己的军力,这便需要大量的钱。” “……你是什么人?” 香意长眉一松,笑笑道:“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瞒的,钟太太应该不知道,陵江押着一名至关重要的间谍,王庆阳便是为其而来的,但他根本就是南方反对党的奸细,杜昆早就心生逆反,与他暗中勾结。” “你是翼州府那边来的人?”玉笙还半信半疑着。 香意断然点头,道是:“如果钟太太可以配合我们找出那人,要救出钟先生,我们完全可以帮你。”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她贴得更靠近她,神色凝寒,一字一句说:“就凭我们也可以随时要了他的命,左右他如今也算是叛徒了,死了也算不得是冤枉。” 玉笙咬紧牙槽,紧盯着她不语。香意已拿准了她不会拒绝,“我希望钟太太会守住这件事,不让第二人知晓。” 她们回到宴上,香意恭顺地与她暂别,好似适才疾言厉色威胁她的人是看到的幻象。 玉笙往后走,想要回去了,最后却又在通下去的楼梯上就地而坐——回去她还有女儿,她不能这样回去。 她便这么盯着地面,什么都涌上心头,就混成了一团乱麻,于是得以什么都不想。玉笙善于独处,在混乱的沉寂里总是想到死亡,她可能不期待存活,乃至想堕入寻乐致死的地步,可是她又极度想清醒地看到明朝撕破重重包围的黎明。 玉笙想起那本书里写到的死亡,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对死亡的崇尚到此地步,仿佛那是一种无忧无苦甚至无形的重生——“无形,没有具象,你在笼子里看不见我,也看不见我万物同戚同生的悲喜,你只看到你小小的窗前晃过的光,以为那就是全部,你知道我为此爱你,因而你的狭隘只盛上一点就够了,那于我只是举手之劳,所以我不忌爱你……” 他如是夜里的传言一般低靡,玉笙顽力抵抗着朝上乐观,却又时而不禁堕入他这样朝生暮死的炽烈消极。 倏然间,她发觉她所见之处投下一片影子,铺在阶梯的起伏上,便显得扭曲了。她喜欢影子,残缺的、颠倒的、扭曲的,它们没有具象,只有隐隐约约的轮廓,在太阳还未完全透露出丑陋的具象前,它们便要涣散去…… 她这样沦入了低靡的快感里。 那粘黏着她的影子折起他浩远飘虚的阴影,屈身来拥抱她,贴于鬓边温热的生息,让她恍惚自己已然身死融进这片阴影,也将就此涣散。 这使她由不得屏住了呼吸,等待这场永久的结束,只是她已全然摊开的手倏尔被攥紧,眼底越升越高的湿热撑开混沌——她到底是舍不掉,她愿自己涣散得浩瀚,却想他一直凝聚存在,只是存在,便能让她如愿地蓬勃豁然。她是一直抗拒的,抗拒堕入虚渺里寻求让自己生机盎然的存在,抗拒醉生梦死的麻痹,抗拒这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囚笼。 “……”玉笙张开嘴深呼吸,思绪在脑中蔓延重回正轨,“钟徊……你跟我走吧?” 他由衷地笑言:“好啊。”随之,抬手来抹去她眼周的水痕。 玉笙看着他,再重述道:“我没有开玩笑。” “我知道。” 她愣了愣,面上渐生笑容,随即挺腰亲吻了他,还说是:“你现在答应了我,要是后悔的话,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钟徊听着,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个不放过?” “你哪儿也别想去,要一直到我不再爱你为止。”她扬言要挟道。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3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