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之下,储轻缘整个人也仿佛被沉重巨石压着,喘不过气,可他顾不上不适,慌张地四下找寻冯琛尸身被搬运的蛛丝马迹。 果然,扒开岸边厚重的草丛,地面上有明显的拖动痕迹。 顺着痕迹向前走,步入墓地深处。 当置身栉比参差的墓碑中时,储轻缘不可避免地留意到墓碑上一张张遗像。 自从彻底激发出神力后,他的记忆力就无比的好,过目不忘。眼前的这一副副面孔他记得很清楚,是“动岛”地下那宛如金字塔的坟冢里,浸泡在福尔马林液体中的“标本”的面孔。 他弯下腰,身体记忆翻涌上来,再次忍不住想要呕吐。 汪汪焦急地在他身边打转,不时用毛茸茸的脑袋磨蹭他。 被这样一个温暖生命安慰着,他的应激反应不似在“动岛”时那般严重,艰难吞咽几口后,终于平复了不适感。 顺着地上的痕迹继续向前走,两侧的墓碑越来越密集。 储轻缘发现这些墓碑背后还刻着一行行小字,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留神细看。 文字记录着死者生平,但记录的内容很特别,不是简练的概括,而是些零碎的日常。再细看,这些记录似乎全是从一个小孩的视角出发的。 比如“村口的大伯非常擅长做木工,手巧,村里小孩都喊他‘万能叔叔’。他会用木头制作各式各样的工具,还经常给小孩们做些精巧的玩具。” “住在隔壁的十分心软的大婶,逢年过节都会酿些甜甜的果子酒,总是被左邻右舍的孩子们缠着要喝,每次都说‘未成年不能喝酒’,每次却又禁不住缠。” “退休的老校长,在家闲不住,时常往学校跑,喜欢拉着学生们家长里短地问这问那。” 储轻缘隐隐直觉,记录这些事情的人恐怕就是宗主本人,泊渃族人早被屠戮殆尽,除了宗主,谁又会知道这么多族人的生活细节,况且还是从一个小孩的视角。 他一个接一个墓碑看下去,直到有一座墓碑处停了下来,怔怔呆立,那上面文字写的是:“每次睡不着的时候,妈妈都会给我唱摇篮曲,是一首村里人都能哼上几句的童谣,特别好听的调子,妈妈唱得更好听。” 眼泪从储轻缘眼眶滑落。 他恨宗主下令杀害冯琛,更恨自己始终对宗主怀有感情,无法替冯琛报仇,而看到墓碑上的这些文字,他对宗主的愧疚、牵绊之情也愈发翻涌。 受内心痛苦的煎熬,他的情绪越来越消极,无法自控地开始想一些荒唐假设——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与这两人的情感纠葛,宗主应该不会下令杀冯琛的;如果没有再遇上自己,冯琛就不会勾起不堪回忆;如果不是自己一再忽视宗主的情感,他就不会走向复仇的极端吧?如果没有自己,他们会不会都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他的推想越来越离谱,却真切地在这种消极自责中愈陷愈深。 获得神力的泊落族人无法忘记创伤,由此沉沦于痛苦过往、出现抑郁症状、甚至自残是普遍现象。 亲眼目睹冯琛尸体时所受的心理重创,使储轻缘身上的泊落族特质发作,他精神已然崩塌,无法控制负面情绪的侵蚀。 他神情恍惚地一个接一个墓碑看过去,无力自拔,连汪汪在他身旁不停叫唤都没注意到。 汪汪见叫声唤不醒他,转而用嘴叼住他的衣角拉扯。 储轻缘终于回过神来,汪汪很显然是发现了什么。 他顺着汪汪吠叫的方向望过去——蜿蜒的山路拾级而上,远处峡谷峭壁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峭壁之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石窟空间,里面影影绰绰,看起来有不少人站立其间。 而石窟对面的山坡上,几个全甲兵不知正在挖着什么。 他心中一凛,立刻朝石窟方向飞奔而去,汪汪紧跟在他身后。 还未走上台阶,就看见使徒在石窟口徘徊的身影。即使她脸上戴着面具,也能从举止中看出她不安的状态。 一见储轻缘到来,使徒即刻转身回头,不再张望,回到石窟深处。 那里,杨瑾正坐在一张石桌前,四周站着一众全甲兵。 石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茶壶茶盏,但杨瑾并不在自斟自饮。她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看起来气息奄奄。 而冯琛被冰封住的尸体就摆在一旁。 对面山坡上的情形此刻也看得更加清楚了,几个全甲兵在开挖一座新的墓穴,墓碑已经竖了起来,眼看就要完工。 储轻缘像个僵硬的木偶,一步一步迈向冯琛的尸体,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没有人阻拦。 距离还有几米远的时候,他不再向前走了,转身痛哭,哭到跪倒在地上,浑身颤抖。 根本没有任何侥幸余地,那真真切切就是冯琛的躯体,储轻缘做不到上前触碰,感觉每走近一步,就被千刀万剐一遍,整个人分崩离析到站不起来。 可他还是不死心地问道:“那你送给我的那个全甲兵到底是谁?” 使徒道:“一个安慰你的物件,因为你从‘动岛’回来后,有严重自残倾向。在南陆和燕州打到两败俱伤前,你不能出事,你一出事南陆就会人心不稳,就没有力量征伐燕州。” ——果然是按照冯琛的样子仿制的么? 储轻缘感到最后一丝希望的火光被掐灭干净。 他忽然觉得很可笑——在这些人眼里,自己活着的价值,就是作为工具被利用吧?之前竟还误以为利用自己的人有恻隐之心。 其实他心里还有很多疑问,譬如,如果杨瑾的目的也是为泊落族复仇,那为什么要在此时倒戈? 看似顺从宗主的命令杀掉冯琛,实际是分裂他与宗主的关系。这么明显的手段,储轻缘不可能看不出来。 但他现在整个人置身坍塌的自我世界中,对于外界的勾心斗角完全不想管。他在世上唯一深爱的人已经不在了……这些纷纷扰扰于他而言都变得毫无意义,甚至这个世界于他而言,都不再有意义。 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墓穴,道:“你们要把冯琛埋在这里么?” 这回使徒沉默了。杨瑾望着储轻缘,一字一顿道:“不,这里是泊落族人的墓地,冯琛没有泊落族血脉,我不会把他安葬在这里。” 她静默了一会儿,凝视着储轻缘,眼里暗潮翻涌,情绪复杂,似乎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 ——不是冯琛的墓穴,要埋葬有泊落族血脉的人,那会是给谁准备的? 储轻缘眼睛睁大了。 杨瑾平静道:“这是给你准备的安息之地。”
第120章 汪汪 杨瑾话音一落,四周的全甲兵纷纷聚拢上来,团团围困住储轻缘和汪汪。 储轻缘望着杨瑾、使徒,还有一众全甲兵,恍然明白了:“原来是要我的命,看来我对你们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他没再追问杨瑾要杀自己的详细缘由,人为刀俎他为鱼肉,非要讨一个说法,反倒显得懦弱不堪,况且他现在根本没什么求生欲。 他只是又看了一眼冯琛的尸体,心如刀绞,道:“要杀我还不简单,教宗总坛到处都有磁场禁锢,犯得着费这么大周章,牵连无辜性命。” 杨瑾摇摇头:“你对于我而言,从来都不是利用的对象,我原先也并不想要你性命。” 她端起一只茶盏,道:“这里面是产自东海槐岛的蜂蜜水,混了剧毒,你从小就喜欢吃甜的,最爱这种蜂蜜。喝了它,毒发身亡只几秒钟时间,不会有什么痛苦。” 储轻缘脸上顿时浮现出讶异神色,不是因为杨瑾要他自杀,而是因为杨瑾熟知他从小的口味。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对杨瑾的印象,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与杨瑾接触时年纪非常小,小到对所遭遇的事情还没有记忆。 ——那会是什么时候呢?杨瑾作为“源起组”成员时,一直在“动岛”工作,而自己是在“动岛”出生的,难道杨瑾接触过婴幼儿时期的自己? 储轻缘心跳猝然加速,那就意味着杨瑾可能知道他的身世。 但面对着一个逼迫自己自杀的人追问身世,实在有几分可笑。 杨瑾缓慢起身,将茶盏递到他面前。 储轻缘迟疑着没有接,他不是怕死,在亲眼确认了冯琛的尸体后,他已经万念俱灰。 现在回头想想,他跟冯琛活着时有过刻骨铭心的纠缠,如今还能死在一起,也算是同生共死了,他甚至有几分欣慰。 然而他却没有接过茶盏。 他自始至终是个满身傲气的人,这种被人逼迫着自尽的死亡方式,实在荒诞又屈辱。他觉得自己活着被人利用,死得更像个笑话,太不甘心了…… 见储轻缘迟迟未动,杨瑾对他身后的全甲兵比了个手势。 立刻,有两个全甲兵上前架住他,其中一个的机械手臂抓住他的手腕,强逼他接过茶盏。 屈辱、愤恨、不甘之情在储轻缘心里愈演愈烈,可他对抗不了全甲兵的机械力量,手朝茶盏越来越近。 就在这刹那,一直紧贴着他的汪汪突然一跃而起,直扑杨瑾。 在场全部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储轻缘身上,根本没人注意到一条狗。汪汪逮住空隙,竟成功一口咬住了杨瑾手腕。 杨瑾惊叫一声,手里茶盏掉落,可汪汪还是死咬着不松口。 一旁使徒亦大惊失色,飞索从袖口射出,转眼间绕上汪汪的脖子勒紧。 血水顺着勒痕渗出,染红了汪汪脖颈的黄毛。 使徒大喝:“松口!” 她也曾养过汪汪大半年,到底是手下留情了,不然刚刚这一勒已经要了它性命。 储轻缘瞳孔急剧收缩,猝不及防的变故让他如遭五雷轰顶。 汪汪是他内心最柔软的所在,曾经给了他那么多温暖的怂狗,胆小、爱撒娇,遇事就知道躲他背后,现在却为了他不顾一切地冲出来,想要保护他。 “不要伤害它……你们不要伤害它……它什么都不懂……”储轻缘拼命挣扎,却被全甲兵制住无法动弹,几乎是哭着哀求。 汪汪被勒得喘不上气,血水顺着飞索往下淌,可它就是死死咬住不松口。 杨瑾苍白的面色开始发青,强忍剧痛,摇摇头,对全甲兵道:“动手。” 储轻缘眼前一黑。 枪声一声接一声的响起。 汪汪并不是什么钢筋铁骨的机械之躯,然而它身中数枪,居然只是喉咙里呜咽了几下,硬挺着没张嘴,没喊一声。 在接二连三的枪声刺激下,储轻缘浑身血脉贲张,几乎要爆裂,头脑被汹涌的杀意浸满,强烈地想要将眼前这些人都撕成碎片。 然后,一个全甲兵就被无形外力提到半空中,四分五裂了。血腥气顿时弥漫开来。 这一瞬间,杨瑾、使徒、包括储轻缘自己都震惊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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