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技改项目,都是需要投入人力和物力才能完成的,但更重要的还是需要花时间去培训人员,熟悉机器设备。原来那套靠时间和汗水换来的成绩,还是需要,但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文化水平,技术水平,成了更重要的因素。” “这次,工会没帮上忙了吗?” 卢一品敏锐点捕捉到了异样。 “是。改革开放都深入了,市场越来越发达。食堂都承包了。要吃饭,食堂 的人,饭店的人,给你送到车间里,什么都有。要吃什么水果,水果店的人按要求配好,送来。水就更是了,1996 年,昆州就开始喝桶装水了。工会还能做什么?” “做宣传啊!” 聂云斌出乎意料地接了一句。 “这你就不懂了,警察同志。所谓宣传,如果只是橱窗里贴些照片,出几本画册,那都是老套子。那时候,我们就已经在考虑拍摄技改的纪录片,做厂史教育,建设企业文化。这些事情,交给广告公司的人,人家做得专业多了,也快得多。要宣传,就要靠更专业的人。” 属于田文明的最后一块阵地,也丢掉了。 “卢一品,问她,是谁负责的各次技改项目?” 卢一品又是一阵沮丧。这个关键问题,又被许畅发现,又是他自己忽略掉的。 在沮丧之余,不得不对许畅,又生出一些钦佩来——这个小丫头,不简单啊! “冯大姐,除了你退休的那次技改之外,是不是每次技改,都由你来负责?” “每一次技改的总体组织,策划,协调,都是我。具体实施是技术科,生产部,后勤采购。我们家老宋曾经是技术科的负责人,他就是具体负责人之一。” “冯大姐,田文明的工会,就是在你的手上,一点点变得边缘化的,可以这么理解吗?” 这是一个尖锐的问题。卢一品身为刑警的敏感,让他选择了冒险,提出这个问题。 沉默。思索。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全对。就算没有技改,我也不认为这个人是一个可以承担更多责任的人。” 意外出现了。 “能具体说说什么意思吗?冯大姐。” “我不喜欢这个人,他浮夸,自以为是,一身的酸文人臭毛病。只会唱高调,没有脚踏实地做事情的能力和态度。放在别的单位,可能不算是毛病,还可能是优点。但是在工厂,就是大毛病。” “这是你丈夫告诉你的吗?他和你丈夫学习过一阵子木工。” “不,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我和他接触的时间,比我们家老头更长。看得更多。我老头也不喜欢他,都不愿意承认教过他。” “两位警官,你们可能不知道,田文明在厂里的口碑,比他老婆浦梅,差多了。” “肖笃云,字怎么写?” “肖,小月肖,笃,笃定的笃,云彩的云。好名字啊。笃定,是要让这孩子安心,静心。云,义薄云天,天高云淡,云淡风轻,平步青云,壮志凌云。都是好寓意。都是美好的期盼。你们知道吗?” 一直绷着的田文明,像是换了一个人。头微微扬起,亮出了自己并无性格的下巴,声音尖利,像是失声了一样。 更重要的是,他眼睛里,竟然有泪水。 “你们不知道,当年在昆州水泥厂,生孩子找田主席取名字,那都是最基本的。我给厂里,近百个孩子取过名字,没有一个不满意的,没有一个重复的。” “田文明,那可真是整个昆州水泥厂的笔杆子呢!” 这一刻,田文明又变回了那个苍老,憔悴的,年近 60 岁的老人。 “全厂的宣传稿件,公告,领导的发言稿,都是我写的。有了我,昆州水泥厂的厂长,连秘书都不要,办公室的人要写材料,都是要来找我的。” “昆州水泥厂,每年一本厂册,就是我负责完成的。每年一本哪。我负责拍照,我负责编辑文字,我负责写文字。有谁有这个能力,有谁有这个耐心。” 那个苍老的田文明,却又迅速消失了。一个歇斯底里,几近癫狂的田文明,出现在审讯室里。 “肖笃云,他爹肖建国,当年就是昆州水泥厂的一个过磅员,知道什么是过磅员吗?就是给汽车称重的,满载时候称一回,卸完货再称一回,才能算钱。” “他妈刘兰,是昆州乡下的小学老师,自来水都没有的地方。是找到我,才调到城里来的,才在昆州水泥厂当上的仓管员。仓管员,就是管仓库的。统计个物资进出。” “不就是念了个陕西师范大学嘛,不就是在昆州一中当了教务处主任嘛。我儿子,我亲儿子,田道焜,重点大学本硕博,现在在重点大学,副教授!”
第二十七章 回忆(二) 你知道吗?有一种梦境,长久地萦绕着我。挥之不去,反复纠缠,欲罢不能。不是一个,是一种。 这种梦境从我 19 岁以后就不断在我的梦里出现。 有时候让我一阵阵心痛,像一柄锋利的刀刃,快速地切开我的胸膛,让我的心,袒露在自己的面前。让我只能赤裸地面对自己的内心,躲无可躲,藏无可藏。 周星驰说的,刀足够快的话,人不会马上就死,还可以看到自己的心。我不会死,即便在梦境里,也不会。只是能看到自己的心,看到那些不能让别人知道的,藏得很好的事情,和人。 有时,像一盆冰冷的井水,我在梦里都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寒,毛骨悚然,如堕冰窟。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全身的毛孔都打开,却发不出汗来。 就是冰凉,彻骨的冰寒。 梦境的场景在不断地变换,有时候在大街上,有时候在一个小区里。更多的时候,是回到了我们曾经就读的学校。学校场景最多,因为学校,才是我和你共同记忆交集最多的地方。 但不管场景怎么变换,每一个不同的梦境里,都有你,也有我。场景再怎么变,梦里的主题,都一样,传递给我的情绪,也一样。 所以,它们是同样的梦,同一种梦。 每一个梦境里,我都是那个角色——一个买菜为生的菜农。 我思索过很长时间,为什么会在自己的梦境里,成为一个菜农。我的家庭,和菜农没有任何的关系。是不是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也认为菜农是卑微的,微不足道的。 只能仰视这个城市里绝大多数人,也只能仰视你。 我,一直都是仰视你的。 在我和你的关系上,我就像一个菜农一样,弱小,卑微。所以,哪怕是在我自己的梦境里,我也会被我的潜意识,认定成一个仰视别人的菜农。 是这个道理吗? 梦境里的那些画面,我都能记得很清楚。从 19 岁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我已经三十而立。那梦境也已经出现了几十次,场景,可能已经模糊,但那些画面,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在梦境里,我和你结婚了,我们在一起了,终于在一起了。我努力想让你过上好日子,成为幸福的妻子。 就像那些欺骗小孩子的童话里写的那样。 但是童话只是欺骗小孩子的故事,我是个成年人。你也是。孩子的世界是幻想的,成年人的世界是现实和残酷的。 一个菜农,只能靠种植和贩卖蔬菜生活。 你知道吗?昆州的菜农,挣的都是一块两块的零钱。就算是买的蔬菜市价很好,挣的也还是这点钱。只能积少成多,养家糊口而已。 不像卖肉的肉贩,收的都是十块,二十,五十,一百的大票子。更不可能像那些出手阔绰的老板,挣着五位数,六位数的钱款。 因为挣得少,挣得不容易,才会卑微,被人轻视。 菜农,就是这个城市底层的人。辛辛苦苦争着不多的钱,得不到更多的尊重,不会有更高的社会地位。 在梦里,我穿着菜农标配的解放鞋,有时也会穿着长筒的雨鞋。长筒雨鞋,也是菜农的标配。 你肯定不熟悉解放鞋和雨鞋,这两种鞋子,对于你来说,都太陌生了。你的父母都是单位上的人,都有稳定的收入。而且他们都宠爱你,应该说是宠溺。 从你的穿着,打扮就能看出来,你的家庭经济条件,至少是小康的。也没有认识解放鞋的途径。 对于菜农,我是熟悉的。 从小,我就看着那些菜农挑水,浇菜,摘菜。青菜,油菜,韭菜。黄瓜,四季豆。 菜农是只能穿解放鞋的,下雨天,还要穿雨鞋,长筒雨鞋。 因为摘菜都是在早上,赶着露水还在的时候摘,才能赶早卖个好价钱。那时候,菜地的泥巴都是湿的,菜叶子也是湿的。穿着解放鞋,就不怕粘了泥巴,也不怕脏鞋。 如果是下雨了,就要换成雨鞋,长筒雨鞋。踩了稀泥巴也不怕,摘完菜,找到水管,拧开水龙头一冲,就都干净了。 没有水龙头,在哪个水沟里也行。 不管是穿着解放鞋,还是穿着雨鞋,在梦境里,我都是用扁担挑着两个空了的竹筐。竹筐,竹篓子,你见过这种东西吗?扁担挑着的,两头都有。 你在北京,有这种东西吗?也是这么叫的吗? 其实就是两个竹篾编成的大筐。菜,装在里面。沿街叫卖,或者在菜市场里摆地摊。菜农是没有固定摊位的,那些有固定货源的菜贩子才有。 那些人的 收入,要好得多。 我不是在和你说买菜,我只是在说菜农。每次出现在梦境里,我的菜都已经卖完,我要把空了的竹筐放在地上。 我累了,要坐下来休息。 坐在马路边,坐在学校花园边,坐在石台阶上。 我的解放鞋可能沾了泥巴,还有草叶,也可能沾了露水。还可能露出了脚趾。不是袜子破了,菜农就不穿袜子的。只穿鞋。 破的,是鞋子。 你来了,还是穿着那条淡米黄色的冬裙。那双精致的,擦得锃亮深米黄色的小皮鞋。对,都是米黄色,那是我的记忆里,你一直以来的样子。 白色的袜子。你好像一直都喜欢白色的袜子。 上装是什么,我忘了。是白色的衬衫,或者是别的。不记得了。梦境里你的上装都是模糊的。 或者是因为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低着头的。虽然是仰视,但是对于我,仰视你是态度,而不是角度。我只能看到你的裙子,鞋,袜子。看不到你的脸,也看不到你的衣服。 但是不管你穿的是什么,你都会是明眸善睐。像春天的花蕾,像云间的仙子。甜美,婀娜。 永远都是。 “你来了。” 你的声音还是那么悦耳,红唇白齿。 “嗯,我来了。” 在梦境里,我也要努力表现得从容,和自信。但我知道,在你面前,无论怎样,无论是在现实里,还是在梦境里,我都做不到从容,也做不到自信。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6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