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认识一些在内地做影视的朋友,饭桌上畅谈,要开一部改革开放创业剧。丁卓忍不住来了一句:“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就很值得被记录。” 此时,丁卓低头看时间,已是晚上八点半,提醒万年早点回家,“你老婆快生了吧。” 万年笑,“下个月。” “孕妇需要陪伴。”丁卓赶他回去,自己留在办公室。 窗外是高高低低的写字楼,每面窗都亮着灯,他有时加班到很晚,看着这些灯一盏一盏灭掉,心底会突然有种奇怪的情绪。他不会把这种情绪命名为孤独,因为他不允许自己孤独。 以前俞英就说他一点不像慢节奏的澳门居民,倒像香港上海盛产的那种人。他问:哪种人?她说:跟我相反的那种人咯。 现在他站在窗前,点燃一根香烟,心里想着事情。他想,创业路上九死一生,南生堂是关关难过关关过,周围仍是强敌环伺。 现在,轮到万物了。
第64章 司庆 元宇宙发布会当初选定这个日子,是因为离每年的司庆近。但当时关朝闻跟俞英都没想到,今年司庆,会遇上这么大的事。 发布会后,关朝闻跟俞英立即算了一笔账。 “欠厂家的钱——” “欠原料供应商的钱——” “租金成本、人力成本——” “为了筹备元宇宙发布会,做 NFT 跟虚拟大使,也花了一大笔资金—” 关朝闻用手捂着胃,咬了咬牙,她开始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自不量力了。俞英觉得室内空调有点冷,调高温度,又脱下身上外套,披在她身上。 关朝闻低声问:“其实,欠的这些钱——” 俞英知道她要说什么,截住她话头,“刚创业的时候我们不就商量好了吗?不欠员工的钱,不欠供应商的钱,不欠工厂的钱,不欠渠道的钱。对合伙伙伴也好,对内部员工也好,有钱,大家一起赚。” 关朝闻嘴唇颤了颤:“我知道了。” 俞英看她脸色发白,对她说:“我来算吧。你到旁边休息一下。” 办公楼楼下有凉茶铺,据说是祖传秘方。有几次俞英吃东西上火,在那里喝一杯凉茶,很快就好。老板不过三十几,每天在店里喝茶聊天,过着俞英艳羡的生活。关朝闻听俞英的话,到楼下去喝一杯舒缓胃部不适的凉茶。她坐在凳子上,手里握着一杯凉茶,灌进嘴里。 口腔顿时充斥着一股苦味。 她一杯猛灌下肚,老板娘端着一个黑色瓦煲出来,对她说:“哇,你也不拿点话梅送一下?这么能吃苦啊?” 关朝闻心想,跟创业的苦比起来,这又算什么。 她转身上楼,跟俞英继续算账。 万物有数款卖得好的老产品,供应商一直无法提供准确的安全信息文件。尽管新系统有补录,但备案资料跟实际生产的原料信息,始终无法对应。现在政策收紧,要把这十几款老品下架,新品销量又跟不上来,她们早预料资金链会紧张,但没想到会这样紧张。 “这样下去——工资都要发不出来了——”自从关朝闻让俞英少喝点酒后,她开始改喝咖啡。但酒越喝越醉,咖啡越喝越清醒。人一清醒,面对真实的人生,就更觉困难。俞英偶尔喝奶茶,偷偷往奶茶里掺酒。 两人商量,司庆还是要搞,毕竟外面都在盯着,而且也要借着这次机会,跟大家鼓劲打气。 为节省预算,他们包下影院的一个影厅来搞司庆,关贝儿联系某脱口秀品牌,请他们讲了场脱口秀。俞英跟关朝闻坐在后排,看到大家气氛都不太对,好几个梗都没什么人笑。 关朝闻自己也没笑。她脑中想起去年司庆时,万物包下高级酒店度假村两天,到处挂上万物元素装饰,员工们有定制礼盒、背包跟手环。 脱口秀结束,会场内只剩万物的人。 关朝闻拿着麦,走到前台,光打在她身上脸上,她看起来也像个讲脱口秀的人。她笑了一下,非常勉强,开口问:“大家最近怎样?” 这话刚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了。有三分之一人不说话,三分之一人说“不怎样”,三分之一人说“压力好大”。 灯光打在她身上,关朝闻觉得脊背有点发热。她看不清每个人的脸,但似乎能够看到俞英的。她想,元宇宙发布会上,她面对众人也并不紧张,为什么今天这场合,她握麦的手心都出汗了呢。 她清了清嗓子:“最近公司的情况,大家也都清楚。都是自己人,我们现在敞开了,说点话。”她说,公司资金比较困难,供应商跟厂家怕万物倒了,天天堵着讨债。后面的话,她终于鼓起勇气,“大家的薪水,我们会尽量按时发——” 尽——量—— 这两个字说出口,关朝闻感觉到下面鸦雀无声。她拿着麦,好像也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落在上面,急促,焦虑。 她又说:“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希望大家还是要集中人力财力,把新品做好,将销量打开,这样才能够挽救万物。” 下面还是很安静。 关朝闻的话草草结束。 每年司庆结束后,大家一块儿聚餐吃饭。俞英表面上还是咋咋呼呼,高兴地跟大家敬酒,但关朝闻看起来兴致不高,众人看她这样子,也就低头吃饭,很快散了。 这次司庆,没有像往常那样颁发团队奖、杰出员工奖、特别贡献奖,也忘了提前准备生日蛋糕。后来关贝儿悄悄溜到楼下,到附近蛋糕店买来大蛋糕,关朝闻她们跟孟梦、邵青城一块儿围着蛋糕合影。 俞英将一根小蜡烛插到蛋糕上,对关朝闻说:“许个愿吧。” 关朝闻双手合十,在心里说:希望万物度过难关。 她将蜡烛吹灭。 —— —— 关朝闻一只手抖了又抖。 俞英轻轻握住她的手背,“喝点温水再签。” 关朝闻咬咬牙,还是提起笔来,在文件上签字,确认所有库存就地报废。 签字的瞬间,脑中闪过无数为这些产品不眠不休的日夜。 接下来,就是正事了。 找人,找钱,找关系。 她之前没买车,总是开程行周的车。两人分手后,她买了一辆蔚来,当时还觉得自己会开得少。不料这事一来,她不得不开车到处去。她跟俞英两人一起去看新美妆零售品牌、MCN 机构老板,希望能够尽量走量卖货。但圈子这样小,大家都知道万物什么状况,开口就是叫她让利,闭口就说要做更深度的促销来拉动销。 关朝闻不是第一天混这行业,知道这样低价走量,压根不赚钱。但此时此刻,现金是她最需要的东西。 像多米诺骨牌,一块倒下,另一块也倒。 她在外面跑,俞英留在公司,面对上门讨债的厂方跟供应商。她给人倒杯咖啡,嘴上闲闲地:“时限还没到啊,您怎么就来了?……跑?怎么跑?我们公司还好好地在这里……不要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以为是什么大事啦……” 杯子放下,又装模作样接个电话:“陆总,嗯是的……这个产品有我们的研发专利,投放市场后,估计反响会很好……我这边有点事,晚点再跟您见面聊。” 这种小把戏,十个人里,没有一个相信的。但凭借过往的良好记录跟俞英的三寸不烂之舌,也能稳住一两个。剩下两三个,从俞英办公室往外看,见员工们都安安静静地办公,脸上没有一点不安,而此前万物一直信用良好,也没有借口提前要债。但剩下六七个的钱,是无论如何都追着要回来。俞英一天到晚打发这些人,没有多少时间干正事。回到家后,累得不想说话,直接躺倒。 关朝闻那边也并没有好上多少。饿了,在便利店吃碗车仔面充饥,困了,在车上躺会儿休息。如此勤勉,恍惚中让她想起刚创业,跑工厂、改配方、找原料的日子。 但那时候的心情,是愉快的,是看到舞台在眼前打开的憧憬。 她们当时有多么美好的设想:公司的设计都是两人想出来的,不提倡无效加班、无效开会,要女性友好,给女员工提供经期假,洗手间提供免费卫生巾…… 那时候,大家都怀揣着梦想。 此刻,关朝闻从便利店出来,上了车,没开出多远,见路边有个孕妇捂着肚子停在那儿,似乎有什么状况。她迟疑着,慢慢停下,从车窗上探出头来:“你还好吧?” 那个孕妇抬起头来,彼此都很意外。关朝闻没想到,她会再次见到吴雅,而她大着肚子。
第65章 你会走得比现在更远 两人在附近咖啡馆坐下时,关朝闻再三确认:“你真的没事?” 吴雅要了一杯橙汁,瞥她一眼,“我刚才只是想弯腰捡东西,你以为我要干嘛?” 这硬邦邦的语气,是关朝闻认识的那个吴雅了。 关朝闻问她什么时候生,她说预产期下个月。关朝闻听海潮说过,吴雅在 B&A 推行的人力资源改革失败,前年就离开了公司,下家在哪儿,没有人知道。她想了想,终于问,“那你现在——” “离开 B&A 后,我就没找工作,自己在做自媒体跟付费咨询。” 她把账号给关朝闻看,关朝闻发现上面全是教你如何跟企业人力资源斗智斗勇的。关朝闻突然觉得很讽刺,但她礼貌而客套地说,挺好的。 “你呢?”吴雅说,自己听说了万物旧品库存下架的事,“听说影响还挺大的,这堆库存占了你们产品总量一半以上。不过,别怪我多事,你们怎么不提前主动注销呢?企业申请主动注销,产品还能卖到保质期结束。要是被监管部门取消备案,产品只能就地报废了。”尽管不施脂粉,脸上神态也因母性而柔和,但她说起话来,仍是这样犀利,直击本质。 关朝闻苦笑一下。是啊,为什么不主动注销呢? “创立万物虽然艰辛,但起步尚算顺利,所以我们对很多东西都疏忽了。规章制度、人员管理——”这几年来,关朝闻被程行周调教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此时也许因为太累,也许在吴雅跟前她没有装得必要,她也不再装腔作势。 关朝闻握着马克杯,看杯子里的拉花,一个歪斜拉长的心形,直接问吴雅:“你做人力资源出身,看人准。我想问个问题:你觉得,我们能成功吗?” 吴雅没有半分犹豫:“在当时的我眼中,你跟俞英都不是能成事的人。” 在关朝闻的前半生中,她早习惯不被看好,但有人这样说俞英,还是第一次。 吴雅说:“俞英很有才华,充满洞察跟想象。但她不是那种会老老实实遵从社会规则的人。”她说,美学感觉跟商业敏感固然重要,但老老实实去做好事、管好人,更重要。她抬头看着关朝闻,“而你,也许在天赋上不如俞英,但她只注重产品跟用户,不重视商业规则。而这正是你的优势。你很勤奋,执行力很强,一直在钻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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