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来在小吃摊帮忙时,那些摊主总说南边处处是机会,我想那就去南边吧,总能养活自己。于是我就给柳老师留了封信,带着白警官来看我时,塞给我买营养品的钱,坐绿皮火车去了深圳。” 提起柳老师和白警员,温良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一次决堤而下。她偏过头,用袖子擦了擦,继续讲道:“南边是有机会,可这些机会都不属于一个没有任何工作经验,也没钱甚至连《劳动法》都没读过的人。我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火锅店当服务员。那家火锅店通宵营业,我要从上午十点一直工作到凌晨三四点,上菜洗碗什么活都要干……就算这样,老板还经常克扣我工资。因为他知道我没地方住,也没钱,怎么压榨都不会离开。我在那里干了七个月,基本没休过假,一分钱都不敢乱花,攒下两千来块,才敢去找别的工作。” “陈队长,你说李伟华、赵玉兰他们这些人在牢里改造,有没有休息日啊?他们也要工作到凌晨三四点吗?”温良问陈朗,“我没坐牢,可我就有自由吗?” “你的经历不能成为你做错事辩解的理由。” “我没有辩解,我是在交代啊。” 成钰硬着头皮迅速地给温良递了一包纸巾,她感觉温良的眼泪多得像是要将审讯室淹没。 温良轻声道谢,抽出一张,认真地擦干脸上的泪痕:“在我们村,高中毕业很稀罕。可我到了南边,才发现在这里高中都算不上学历。我没有工作经验,稍微体面点的工作都找不到。后来,我就去了一家电子厂打工,因为他们有休息日,按件计价,还提供住宿,这是我当时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了。我和二十多个人住在同一间宿舍里,三层的钢架床,密密麻麻地排布着,转个身都费劲。我躺在床上,感觉身体疲惫得像是不属于自己,可闭上眼睛想睡觉时,太阳穴旁的神经就会突突地跳动,强迫我去听那些此起彼伏的鼾声和磨牙声……天气一热,宿舍闷得像个蒸笼。我在无数个夜里,就觉得自己这样还不如去坐牢。” 温良紧紧握着纸巾,想要从陈朗这里获得答案:“陈队长,您认为我在逃避责任。可像我这样的人,坐没坐过牢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为什么要逃避?尤其是那些人被放出来之后,我日日夜夜生活在恐惧之中,害怕到接到一个电话都要立即离开深圳……我甚至宁愿自己去坐牢,这样我至少还能睡个安稳觉,不必担心自己一觉睡醒,又被人卖到哪个偏远村庄了。” “你说,你算计了盼生。”陈朗并不想和温良讨论人世间到底有多苦,“你是怎么谋划的?” “就……在心里谋划啊。” 温良闭起眼睛,在脑海里读取那些被封存的记忆:“我读书时,是住在我叔叔家的。那时我特别希望他和他老婆能死掉一个,这样我就不用被困在那个停尸房一样的房间里,听那个女人的哭泣了。” “我想他会被车撞死,或者是那个女人会被他打死。”提起这件旧事,温良的嘴角向上抿起,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结果他真的出了意外死掉了。我想这可能是我做的,一定是因为我一直在咒他,所以他才死掉了。” “后来,李伟华当着我的面,将我的录取通知书和信封里的其他文件一张张撕成比指甲盖还小的碎片,他撒得到处都是,我想去捡,却又清楚地知道我不可能把它们拼起来了……我就想,他这种人为什么能人模人样地活着?连我爸都掏心掏肺地对他,好到让我怀疑李伟华就是他和赵玉兰生的。” “他这种烂人应该得人世间最痛苦最难挨的疾病,发臭发烂不治身亡才对。”提起李伟华,温良的话语变得尖锐,“可是他和赵玉兰的力气很大,他们捆了我,一巴掌一巴掌地扇我取乐,说我就该伺候丈夫小孩,瞎折腾什么,山鸡一辈子都变不成凤凰。我爸还装模做样劝我,说会给我找个好人家,让我以后到婆家安分一点……” “我无数次希望他们都能痛苦地死掉,可我又知道,他们不会的,他们拿着卖了我的钱要过好一阵快活日子。而我呢,我被他们送到赵家,在应该去学校报到的日子,被人当牲口一样锁着,我被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房间里,数着秒过日子。我没有力气去反抗赵栋,他就肆意欺辱我,虐待我……他们家除了赵英,也都该死。我甚至会幻想,张革命天天喊着要砍死我,如果她被我砍死了,会是什么表情?这一定很有趣吧?” “我多么希望,让他们感受一下我所经历的痛苦……可他们这些人,横僿不文,还没有羞耻心,又怎么可能体会到我的痛苦呢?” 温良颤抖地抽出纸巾擦去脸颊上的泪珠,却怎么也擦不完,“可这些都是我的幻想,在知道赵栋他们不用坐牢后,我就想要不我去买把刀砍死这些人吧,然后就算被判死刑也是赚了……就这样结束吧。” 成钰敲着键盘,关于刘强死亡的事,如果后面有机会的话,她想单独问问温良。 “那这里面有哪些是你参与的?” “全部。”温良说,“陈队长,您可能不知道,杀了他们然后去公安局自首,是我最想做的事。” “我遇见过很坏的人,可也遇见过最好的人。我想买刀的那一天,听到柳老师在跟许老师商量,她想收养我,好让我专心读书,不要一直消沉下去。那一刻我犹豫了,如果我成了杀人犯,我的老师以后想起我,会不会很失望很伤心啊?” “我已经让老师流了那么多的眼泪,不能再让她失望了。”一直勉力保持冷静的温良再度崩溃,“为什么我的世界,就存在这么多不能和限制?为什么那些作恶的人就从来不用考虑这些?我想他们不得好死,可又清楚地知道,就算是拿着一把刀,我也不一定能杀了对方。我的顾虑太多了……我畏首畏尾,小心翼翼地相信并维护着老师们告诉我的,关于这个世界的规则。” “你们查过我的病例,应该知道我看过神经内科。我经常失眠,入睡困难。很多个夜晚,我都是靠着在脑海里幻想他们惨死的场景来入眠的,只有这样,我才能获得短暂的平静。” 陈朗看向她:“交代跟案情相关的。” “我也想交代。去坐牢哪怕被判死刑都行,只要他们得到报应就行。”温良哀叹,“可我瞻前顾后、弱小胆怯,窝囊到只敢在夜里幻想对他们的报复;我甚至不敢去审视自己的灵魂,它明明已经处于泥沼不得解脱,却又不甘地对这个世间抱有幻想。” “我在医院遇见盼生的时候,觉得她的名字令我想到很多美好的事,但是我没有想要把她推到那些人面前。与其牺牲一个无辜的人,让她代替我,还不如让我去找这些人,和他们同归于尽。我现在有点羡慕盼生,她真的杀了一个人,那个人还是造成她不幸人生的始作俑者。她杀了他,她报复成功了,这也太棒了吧。” 陈朗皱眉,想要打断温良,却又察觉到对方现在的状态没有理智可言,屏气凝神地听着她还有什么想说的。 “赵英也令我羡慕,她就不像我这么拖泥带水,就连自杀都选择慢刀子割肉的死法。如果能再见到她,她是不是会觉得我胆小啊?” “可惜,我见不到她们了。”温良摇头,眸中那片踽踽黑夜慢慢浮现出一轮弯弯的月亮,轻声呢喃,“如果我也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见到盼生和赵英了?” “我要告诉盼生,她杀的人是她的亲生父亲,不过他不配当我们的父亲,他不配……” 成钰心里警铃大作,也顾不上记录了,站起身道,“温良,你……” 她的话还在嘴边,就见温良的双手向后用力推开了椅子,往右侧的墙壁撞去。成钰来不及多想,本能地挡到她面前—— “哎呀。” 成钰觉得自己的眼前空白一片,几秒后视野才慢慢恢复。成钰知道温良这不是做戏,因为她真的用了十足的力气。 她疼得咧嘴吸气,怀疑等会可能要去医院拍个片子看看,可眼下还不能松开对方,成钰紧紧抱住温良,“温良,不要激动。” “没事吧?” 绕是陈朗这个在审讯时从来不带入情绪的怪人,此时也被温良突如其来的自残行为唬了一跳。如果不是成钰急时扑上去,怕是真会在审讯室出事。 “这一切都过去了啊。”成钰抱住温良,轻拍着她的背,“不要在心里做这种不好的暗示,盼生如果还在,她肯定希望你活着,好好活着。” “她那么怕麻烦别人,如果知道你因为她的死亡自杀,肯定会很自责的。” “你还要安顿她的后事呢,你们在临沧的家是什么样的呀?”成钰引导她去想一些美好的事,“盼生有房间吗?” 温良点点头,“有。” “是买的楼房吗?在几层呀?” “不是,是个带院子的平房。” “哇,那你们在院子里种花了吗?” “种了一些,还种了菜。”温良将自己的打算告诉成钰,“我看到那个院子时,就想着要在院子里种一棵树,等盼生去世了,就把盼生带回家里,埋在那棵树下。” “种树好啊。”成钰拍着温良的背,“我经常听人说,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在十年前,其次是在现在。温良,你知道成人高考吗?我们去读书好不好?” 她没有听到温良的回答,继续和她交谈:“你还没有带盼生回家,怎么能失信于她呢?你今天答应我了,要让我陪你去做检查的。你要在院子里种一棵树,要去参加考试去学校读书,到时候我休假就去学校找你玩。我也想去云南旅游,可以住你家里吗?那里是不是有整面墙的书架?” 成钰把能想到的事都念叨了一遍,感觉到自己警服的前襟,有带着温良体温的眼泪落在上面时,才稍稍松了口气,“哭过就不要难过了。” “他们都会有惩罚的,赵家人都死了十几年了,还有李伟华,他现在是个残废,再也不能欺负任何人了……” “为什么我就没有这种机会啊?”温良哀叹,“连盼生都可以……” “你有的。”成钰提醒她,“你可以代替盼生,去起诉伤害她的那家人。只有你可以去做这件事,所以不要在心里给自己不好的暗示了。” “对,我还没告他们。”温良想起这件事,不停点头,“他们还没有受到惩罚。我得把盼生的检查报告打印出来,还有她身上的伤,最好也能有证明材料,不然法院肯定不给立案。” “盼生刚被找到时,我这里有登记材料和照片,我和你一起准备……” 陈朗背着手观察两人,已经很久没有案件让他感觉到棘手了。其实温良的情况颇难定性,如果对方宁愿自杀也不肯承认,那是不是他们真的怀疑错了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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