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日子苦,我帮村干部刷大字,跟篾匠学编筐,跟人家去山里砸石头。过年的时候,我帮人家写对联,去五队学杀猪,学厨子,婚丧嫁娶帮人家做厨。就靠我一个人,把这个家撑了起来,没偷没抢,全靠自己手脚勤快,吃苦耐劳。你婆婆呢,哎,别说她了,她连饭都煮不好。她煮饭难吃,教都教不会,我从来不吃她煮的饭。” 人上了年纪了,就爱喋喋不休。把自己年轻时那点事,反反复复说,旁人听腻了,不免翻白眼,背地里嗤笑。但小孩子却是对什么都好奇的。 杨鑫在生病。 她昨天发烧,吃了药,还没退,杨文修看她病得有点重。所以专门背她去乡上卫生所,想让医生给她打针。 她闭着眼睛,趴在杨文修背上,脸蛋因为持续的高热而通红。 她听见杨文修说话,只是病得很厉害,没力气答,只是专心听着。 杨文修知道她在听,说:“所以,人要立志气,有志气才能成事,不要学人家浑浑噩噩。千万不要学你爸爸和你二爸,家里送得起学,不肯好好读书,你看看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每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里刨食,刨也刨不出钱来,还要问我伸手要钱。我有几个钱能给他们?” “爷爷就只有你一个孙子,你要争气。” 杨文修喘气道:“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爷爷这把年纪,能享你的啥福呢?等你长大了,爷爷坟头上的草都一米高了。” 杨鑫听了一会,病恹恹地问:“爷爷,浑浑噩噩是什么意思呀?” 杨文修说:“浑浑噩噩是个成语,就是不努力不上进的意思,成天只知道玩,就跟你爸爸那样。浑浑噩噩,一辈子只能受穷。” “爷爷,这个字怎么写的呀?” “浑字三点水,一个军人的军,噩字是,算了,噩这个字不好写,等回家了爷爷再教你写。” 杨文修累得有点受不住了。 “爷爷,我已经会写「浑浑噩噩」的「浑」了。是这样子写的。” 杨鑫伸了小手,缓缓在杨文修背上划了几笔:“三点水,右边一个军人的军。” “爷爷我写得对不对?” 孩子细细的小手指头戳在背上,戳的杨文修心里暖暖的:“鑫鑫聪明,一教就会写了。” 杨鑫累了,重新趴在他肩上。 杨文修说:“你婆婆一辈子可怜,受苦,但是她人不坏,就是懦弱。你不要学她。” “你也不要学你爸爸。你爸爸就是个败家子。” “你妈,她比你爸、比你婆婆强一些。肯吃苦,也要强,就是抠抠索索的小气,连片菜叶子都要计较,你也不要学她。你要学爷爷。” 他说:“爷爷有毛病,但再穷也不坑蒙拐骗,再穷也不去偷鸡摸狗。夫妻感情再不好,也不会去外面拈花惹草,做丧皮丢脸的事。你奶奶是没有原则的人。” 山村的土路太长了。 走了半个多小时了,还没有走到一半,杨文修累得脚软。杨鑫听到他喘气的声音,呼哧呼哧,像拉风箱似的。
第18章 打针 爷爷的脚步也越来越慢,杨鑫知道他很累。 她长大了。 爸爸回家来一抱她,说:“嗬!这么重了!” 妈妈也说:“是重了,她都三岁多了呢。” 爸爸说:“再过几年,我就抱不动了。” “再过两年就要上学啦。” 爷爷的喘气声,让她恍恍惚惚想起了熊碧云临终那天夜里的叹息。 呼哧呼哧。 疲惫又辛苦,像是背着一座沉重的大山。 杨鑫抱着他脖子,小声地说:“爷爷……你累了,你把我放下来,让我自己走吧。我自己可以走。” 杨文修喘着气:“你还在生病呢,爷爷背着你,不怕,爷爷是大人,爷爷不累。” 杨鑫说:“爸爸说我重了。爷爷有心脏病,不能受累,爷爷让我自己下来走吧。” 杨文修的确也累得不行了。 他的心脏病经不住累,便将杨鑫放了下来。 杨鑫站定了,拉着他的手:“爷爷咱们一起走。” 杨文修说:“走一会爷爷再背。” 杨鑫说:“好。” 她脸绯红,头晕乎乎的,两条腿发软。然而牵着杨文修的手,跟着爷爷的步伐,一点儿也不娇气。 杨文修拉着这个三岁的小孙子,老手牵着小手,继续走路。 他人老了,走不动,杨鑫太小了,也走不动。 祖孙俩慢慢地挪。 这乡间的小土路啊,贫穷地日复一日,他已经走过了五十多个春秋了。然而此时拉着杨鑫,又有了种别样的希冀。 他感到非常的感动和欣慰。 他这辈子不太幸福,养了三个孩子,两个不成器,一个秀英,被他耽误了。幸亏到老了还有一个小孙子。这小孙子比熊碧云,比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好。 他想起了死去的大孙子。 杨鑫走了一段,又被杨文修背到了背上。 杨文修叹气说:“以前你哥哥,也跟你一样聪明。我教他读书认字,他一教就会。我背他去看病,他也说,爷爷累了,爷爷背不动,要自己走。你哥哥可惜啊。” 杨鑫知道,她上头有个哥哥,曾经最得爸妈和爷爷宠爱。 “哥哥是咋死的呀?” 杨文修说:“发高烧。我当时在学校,没回家。半夜发烧,你爸妈一直拖到天亮了才去找医生,结果孩子就死了。咱们杨家唯一的儿子,最懂事最聪明的孩子,全是因为你爸妈,他们不好好照顾,好好的孩子丢了命。都长到八岁了。” “所以爷爷要带你去看病。不管生的大病小病,严不严重,咱们都要去看医生。” 杨鑫迷迷糊糊听着,趴在杨文修背上睡着了。 杨文修背着杨鑫到镇上,来到卫生所。 他抱着杨鑫,坐在门诊椅子上,跟穿白大褂的医生说:“这孩子发烧了,你看看是要吃药还是打针?实在不行就打针吧,打针见效快。吃药半天见不着效果。” 杨鑫一听打针,嘴就咧开了:“我不要打针,我要吃药。” 杨文修拍着她小脑袋哄:“咱们听医生的话,医生说打针就打针,医生说吃药就吃药。” 杨鑫眼泪汪汪:“我不打针。” 她求杨文修:“爷爷,我不打针,我不要打针。” 医生说:“我先量量体温。” 杨文修说:“家里有温度计,出门前已经量过了,三十七度五。” 医生说:“这不算高烧啊?” 杨文修说:“摸着额头烫,还是看看吧。我怕家里温度计不准。” 医生拿来温度计。 杨鑫一看那玩意尖尖的,以为是针头呢,哭得转身趴在杨文修肩上:“我不要打针,我不要打针。” 医生笑说:“这不是针,这是体温计。我先给你量量体温。小朋友,把胳膊抬起来。” 杨鑫抬起小胳膊。 医生把体温计放在她腋下,说:“夹住。” 杨文修按着她胳膊,说:“好,夹住了,夹一会就好了。” 等待的时间里,杨文修便开始哄杨鑫:“待会打个针,爷爷给你买饼干,给你买雪糕吃。” 杨鑫哭兮兮的,埋在他怀里,不住地摇头:“不要,不要打针。” 杨文修哄说:“乖,只打这一次,打完就不打了。打针疼一下就好了,吃药的话要吃好几天。你发烧了,一直烧着多难受。咱们打完针,晚上烧就能退了。” 杨鑫说:“不嘛。” 杨文修说:“你要吃啥,爷爷待会给你买啥。” 杨鑫听到这句话,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我要吃干脆面。” 她眼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还要吃冰棍。” 杨文修说:“行,都给你买。” 十分钟后,医生取出体温计:“三十八度,有点高,打针吧。” 杨文修笑说:“好,就打针。” “打哪儿?”杨文修问。 医生说:“打手臂。” 杨文修将杨鑫袖子挽起来,露出上胳膊。 杨鑫看到医生持着注射器来,熟练地敲碎针剂瓶,吸入药水。那针头尖尖的,一股透明的药水射出来。她看到就胆战心惊了,哭得钻进杨文修怀里。 杨文修抱着她头,挡着脸不让她看,安慰说:“不疼不疼,一下子就过去了。” 医生笑说:“别怕,不疼的,就像蚂蚁咬一下。” 针终于打完了。 杨鑫委委屈屈的,精神萎靡。杨文修给了钱,谢了医生,拉着她出了卫生所。 走在镇上,经过原供销社的大商店门口,杨文修低头问道:“要不要买冰棍?” 杨鑫没了胃口,摇摇头:“我不想吃了。” 杨文修说:“发烧了,也不能吃这些东西,咱们下次再买吧。” 杨鑫点点头。 杨文修于是蹲下,让她爬到自己背上:“那就直接回家吧,不逛了。” 杨鑫很喜欢逛街的,逛商店,买吃的,买衣服,买玩具,她都喜欢。什么都不买,就是到处看,她也喜欢。但是今天生了病,没力气。 她爬上了杨文修的背。 这针药打了,人会犯困。回家的路上,杨鑫就一直在睡觉。杨文修把她背回家里,给她放到床上,杨鑫小脸红通通的,勉强睁开眼睛,说:“爷爷,我好困。” 杨文修说:“困就睡一会。” 杨文修给她脱了鞋子和衣服,抱着放到枕头上,给她盖上被。 杨鑫昏昏沉沉的,两个眼皮子直打架:“那晚饭咋办啊?” 她是个馋嘴猫,还惦记着晚饭,怕睡着了,错过了吃饭。 杨文修说:“吃晚饭我叫你。” 杨鑫才放心了,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晚上,杨文修煮了她最爱吃的酸辣面疙瘩,端到床边去,唤她吃饭。 杨鑫听到叫吃饭,虽然已经病得气息奄奄,然而还是坐了起来。她小脸儿惨白,精神非常差,病情看着比白天还要重。 杨文修喂她吃了一勺面疙瘩,杨鑫奶声说:“苦的……” 杨文修说:“不苦,哪里苦,面疙瘩很香的。” 杨鑫说:“苦的,我不想吃。” 杨文修估摸她是生了病,舌头尝不出味儿,也就放下了碗。她现在这样子吃不下东西。 “那就喝了药,好好睡觉吧。睡一晚上出个汗,明天病就好了。” 杨鑫乖乖吃药,说:“明天早上我想吃豆浆饭。” 真是个贪吃鬼,到啥时候了都不忘了吃。 杨文修说:“好,你睡觉,明天早上给你煮豆浆饭。” 杨文修给她捂紧了被。 熊碧云的床,已经从这间屋子里搬出去了。杨鑫睡在爷爷床上,和杨文修一起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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