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凭站定,凭栏临渊。 被推在一边的男人方才在气头上,未曾注意那若隐若现的杀意是怎么回事。现在注意到了,忍不住后退几步,扶着雕花铁栏杆。 方才打斗时挣掉几颗扣子,他全黑的衬衫衣襟撑开,袖口绣着黑色蟠龙,蜿蜒到肩头,恰停在狰狞伤痕处。蜘蛛涎水烧穿的皮肉本应马上腐烂,但他的伤势却在飞快痊愈。 他不是人。 对方趔趄,差点摔下楼梯。如同山神妖鬼的人站定,长眉拧起,向下看去。 “秦陌桑说,你是她的什么来着。” 声线低沉冰冷,但是诱人。“初恋,是吧?” 男人心虚辩解:“当初就谈了几天,那时候她才十八岁,懂什么叫初恋?” 听了这句,他表情愈加晦暗。那双漂亮眼睛里簌簌落下灰,一层又一层。然后闭上眼,再睁开。 “五通邪神,老巢在东南亚。你身份是伪造的,几年前怎么和她在一起,今天的局是什么回事,尽快招了。不然轮到我们问,得吃点苦。” “还有。”他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才回头,手插兜,像聊天气似地加了句。 “秦陌桑,是我的。” “很久以前就是。” 他瞧着自己手心。几分钟前这手曾经碰过她,但没有梦境旖旎画面闪现。黑暗里他就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神像,站在无光处,平静到了底就是疯狂。 “别管我们是什么关系,反正你,迟早死我手上。”
第11章 蛛巢血宴(上) 01 车窗外风雨如晦,迈巴赫里温暖如春。 季三极速上高架,语气惋惜:“要不是担心那帮孙子把车划了,不至于开个62S接你们。不过这辆后车顶可升降,万一路上有个意外情况,打架方便。” 后座的秦陌桑揉着脚腕上的淤青,自从方才李凭脸色阴沉地上了车,她就一声不吭。 李凭看了她一眼,很自然地伸手过去,按了按伤处:“疼么?” 她一个激灵收回腿,警惕看他。李凭低着头专心查看:“可能是扭伤,我会正骨。你放松点。” “啊啊啊疼疼疼,你干嘛这么突然,我还没准备好。” “好了。”他松手,但没完全松手。 伶仃一握抓在手里,秦陌桑抬眼看他,眼角泛红。果然是刚才蜘蛛与五通,还有那个男人的事,让她心乱了。两人视线撞在一起,他终于松了手。 ”五通的事,你要解释一下吗?” 她抱臂看窗外,吸了吸鼻子。 “你们都知道,干嘛还要问我。” “你说的,和他们说的不一样。” 季三咳嗽了一声,略回头瞧了李凭一眼。“财神爷,别太过分。” 秦陌桑低头笑,依旧抱着手臂,直视李凭,语气很冷。 “凡是做斩鬼这一行,没有不知道五通邪神。和这种邪魔外道沾上边的,八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是这么想的吧。” “五通不全是邪魔外道。”李凭松手后就坐得和她隔着十万八千里,闭目养神。“最初是江南民间祭祀战死孤魂的小庙,贡品以血食为主。后来这些庙没了,五通就四处乱跑,有一批跑去东南亚,被南洋商人用禁术困住,替他们做事。有些人叫养小鬼,也有人叫降头术。其实,都是一种东西。” 季三空叼了只烟,瞧着前方路牌显示绍兴100km,雨渐渐地下起来。 “黄梅季啊。”没头没脑地,季三感慨这么一句。 “但我不觉得你和他们是一路人。”李凭继续说。“我也被五通盯上过。” 秦陌桑眼睛睁大了。李凭笑了笑,眼睛仍是闭着,像说梦话。“我的命格,是赵公明——民间信仰的财神爷,其实是个战死的将军所化,四舍五入,也是凶神。” 雨越下越大,天霎时阴了。 “吃肉的动物,对血和腥味敏感,这是本能。没猜错的话,五年前你外婆不是被你斩断命绳而死,是五通吃了她,她代替你死了,变成活五通,对么?” “李凭!”季三低声阻止他。 “你猜得没错。”她答得比他想象中干脆:“我才是那个该死的人。” 他转过脸看她,窗外雨雾迷蒙。她几乎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眉却蹙起,指甲抠进手心。 好像这么多年,她一直被困在当年那个阴天的晚上,再没能走出来。 “所以你还是没懂。” 他不耐烦似地手指捏着眉间,仰头叹息。 “被五通吃掉之后化成的‘活五通’,可以选它能变成的动物。一般,都是自己生前在意的东西,但因为只能活在暗处,选择余地不大。” “你外婆生前为什么在意蜘蛛,你知道么?” 窗外大雨瓢泼。所谓无根之雨,浇透天地。 她盯住雨幕,记起山间大雾弥漫,破瓦房是最破的那一种。她在最要面子的青春期,放学回家总要绕路,为了不被同学知道她和一个神婆住在全是草药味的破瓦房。 但外婆不知道她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每次到点了就站在路口,等她。 远得像是上辈子。一老一少两人,走在泥泞小路上。夏季她最怕蚊子,偏偏老屋招虫,常被咬得一身红疹。外婆就拿草药给她涂,说咱家多养几个蜘蛛就好了,蜘蛛吃蚊子。她说好好好,我养一个最大的带去学校,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了。 外婆涂药的手停了,说学校里有人欺负我囡囡? 她怪自己说漏嘴,揉着腿上伤口不说话。几天后,她惊喜发现班上结伴欺负她的那几个女生都请了假,听说是在书包里发现了超大号蜘蛛。乡下人迷信,当场吓哭,回家干脆发起高烧。 过去累积成灰烬的高塔,压垮了她。 她捂上脸,嚎啕大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眼角多了个温热的东西。她拽着擦眼泪,李凭忍着。等她继续拽着擦鼻涕,他才开口:“这是我的手。” 她抽噎着甩开他的手,哭得打嗝:“谁稀罕。” 李凭:…… 季三终于吭声,敲了敲方向盘,车变道停靠,大雨如注,遮蔽前路。导航不停重复:暴雨危险,请迅速离开该路段。 墨镜后金光闪现。他停了车,松松筋骨,吹了声口哨。“收拾收拾,来活儿了。” 大雾之中,有东西步步显现。八只手张开如观音,每只手都拿着法器。站在一只庞然大物上,仿佛菩萨骑狮普度众生。 近了看,却是个双眼流着血泪的少女,背后脊椎处却突兀长出六只手,与原来的两只手一同突兀舞动着,手心眼睛开闭,诡异万分。而她所踩着的“坐骑”,是方才被她砍断了命绳的蜘蛛。 那蜘蛛疯狂爬动,须臾就到了车前。怪物突然张口歌唱,声音尖厉凄婉。那声音一字一句,仔细辨认,和那夜在东海边听到的歌一模一样。 “华山畿,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银铃声音响起,雨幕遮天蔽日。忽地车上导航变了黑屏,发出信号被干扰的沙沙声。接着是甜美女声响起,在车内机械地,冰冷地回荡: “魔神开道,五通迎亲,无关人等,速速退散。” 银铃声一遍遍响,穿透雨幕,在天地间回荡。 墨镜后,季三的瞳孔金光灿烂。 “南海三太子,终于和五通勾搭上了,真他大爷的臭味相投。也好,省得我费两趟功夫。”他手腕转得咯啦喀啦响:“敢拿生魂血祭,死一万遍都是便宜了你丫的!” “季三,打开车顶。”身后传来秦陌桑的声音,静若寒潭,像刚才哭到抽噎的人不是她。 “好嘞!”车顶应声而降,滂沱大雨全倒进来,把价值近千万的车淹得一塌糊涂。 与此同时,寒光一道闪过,秦陌桑借力李凭,搭着他的肩从车顶跃出去,扯下绑着发髻的头绳,连着固定发髻的银簪子,张弓搭箭,银簪破开雨幕,正中“观音”手上的一只眼睛。 怪物痛到抽搐,哀嚎声在雨幕中分外凄然。 李凭紧随其后,挥刀破空。寂静后一声巨响,魔神倒地。“观音”在雨幕中渐渐地化为原型,“蜘蛛”作烟消散。 “TMD这是个‘死五通’,有宿主!”季三把嘴里空叼的烟拿下去,李凭会意,把地上那个浑身血痕的女孩带上车。 暴雨中秦陌桑顿住了脚步,上前把女孩的脸翻过去,查看她胸前别着的徽章。那是个中学校徽,地址就在附近。 回到车上,导航失灵,蓝牙耳机接通四人的公共频道,雷司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稳。一串键盘敲击声后,她轻声叹息。 “这女孩所在的中学,是马德清家族三年前捐赠。” 所有人都沉默了。 人鱼烛,海底龙宫,变异鲛人,南海敖家,以及近年开始在内地流窜的五通邪神。 这一切都在暗处织成一张大网,把所有人都笼罩其中。现在抽身,已经太迟。 更不用说这背后牵涉到多少肮脏。看一眼也会被深渊吞噬。 季三面色沉郁,低头搓了搓手上沾的血,对着耳机,声音温柔。 “松乔睡了么?” 司晴还是寻常语调,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未见一点变化。 “睡了。最近她喜欢看安徒生,尤其喜欢《海的女儿》,听了三遍才睡着。” “小姑娘少听这种恋爱脑故事。”他手臂搭在椅背上,眼睛眯起,瞧着前方。异象被破后,雨帘渐稀,天地现出本色。 “她不喜欢女主角,喜欢那个什么章鱼女巫。”雷司晴带着倦意的声音渐低下去,带着笑意。“说在海里开个药店不错,人鱼都想去上面看看,能挣大钱。” 季三手指敲着方向盘,歪着头笑。 “这还差不多。” “都是你带歪的,我几天没看着她都会看股票了。”雷司晴也笑,沉稳如金石。 “不说了,你们早点回来。后方有我,不用担心。” 他嗯了一声,频道关闭。就在这一刻,车前雾气汹涌。高速上浩浩荡荡开进来队古代送亲队伍,朱车红马,逶迤数百米,银铃响彻云霄。队伍最中间,是一架装饰极其华丽,错彩镂金的大轿子,抬着一个沉甸甸的东西,走得缓慢庄重。 打首的是个骑白马的年轻男人,一身整饬黑西装,与队伍格格不入。瞧见了路边的迈巴赫,他有点诧异,抬手看了看表,腕间漏出块扎眼的绿水鬼。 看完时间他嘿了一声,饶有兴味加快马速,哒哒哒冲到车前。秦陌桑还在敞开的车顶上站着,瞧见他也愣了愣。一张标准花花公子的脸,俊秀邪肆,特别对她这种颜狗的口味。搁在个把月前一定沦陷。 “美女,我们送个亲,掐点儿做挡路煞,不合适吧。” 他的马绕着车跑。不到一分钟的功夫,把情况了解得彻彻底底,身周却毫无杀意,像个无意划了别人车,只想赶紧叫保险公司来收拾烂摊子的金融街公子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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