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么相信她不会移情别恋,还是对自己太自信?或者说,她移情别恋了也无所谓? 她越想越气,又哼了一声。他回头看她。 “姐姐,你还在生那哥哥的气?” “什么姐姐哥哥,我和他不熟。”秦陌桑横眉竖目。 “他人挺好的。”高中生笑。“刚我来接你时候他盯了我好一会。你俩在谈?” “没,没啊。”她不自然地撩刘海,色厉内荏:“小孩少打听大人的事。” “没在谈就行。” 他突然接这么一句,秦陌桑警觉。 高中生把手机收起来,向后一靠,帽檐拉下去遮住整张脸,开玩笑似地。 “我除了蛊术,也会看点相,你俩上辈子互相亏欠,这辈子碰到,纯属冤家路窄。” 02 老城区有个开了十多年的商业综合体,蓝色防窥玻璃幕墙,浓浓的九十年代风格。 附近居民楼都在等待拆迁,年轻人都走了,老龄化严重。从前最繁华的商业中心现在门可罗雀。综合体顶层有个港商投资的室内旱冰场,从前一到夏天就人满为患,现在濒临倒闭,冰场外的游戏室改成了台球厅,灯光昏暗,监控失灵,任谁路过都会觉得是绝佳的犯罪场地。 秦陌桑和高中生顺着停电的电梯走上去,整个商场犹如一个巨大鬼城,地上散落着旧报纸和传单,还是零几年的新闻标题。上到最后一层,秦陌桑左右四顾。 “小鬼,确定见面地点在这?敢骗我卸你胳膊哦。” “骗你我不得被‘无相’整死。”高中生走在她前面,一盏一盏,把墙上的灯按亮。 “这是我秘密基地,别看它破,里边很漂亮的。” 圆形空旷大厅被灯照亮,但更亮的是落地窗外的夕阳。 旱冰场上早就没有人造干冰,平滑地面上散着五颜六色的玻璃纸,被赤红太阳照着。它缓缓沉入那座庞大山峰,山下人流车流微小如尘土,奈河流过,波浪无声。 “我小时候听过个说法,说人死之后变成鬼,都要来泰山报道,这儿就是鬼门关和人间的分界。入口在哪儿呢?——在那个叫红门的地方。”他伸手指向不远处隐约可见的粗糙仿古城墙。“人刚死时候心还在,坠得魂儿太重,就过不去。只能把心摘下来,挂城墙上,把墙染得血淋淋的,所以叫红门。” 她插兜向远处看,过了几秒,开口问他。 “你跟五通有什么过节,为什么要来泰山,是不是和灭门案也有关系。” 此刻红日沉入山中,刹那间天地俱黑,像地狱接管了阳间的城市。 他没说话,从插电冰箱里拿出瓶冰镇可乐,递给她。秦陌桑没接,他就自顾自用桌角把盖子撬开,坐在台球桌上和可乐,看天光消逝。 “桑姐,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特别恨的人。把你最重要的人害了,还活得好好的。” 她沉默,然后低头笑,说,有。 “我曾经以为,等我长大了,有本事,就能把仇报了,我就能翻篇,重新做人。后来我去到很多地方,也赚了钱,计划好多年,终于等到机会,但人已经死了。错过就是错过,有的东西,翻篇不了。” 他猛灌一大口可乐,目光平静,但透着股不要命的狠劲。 “你说,在这种垃圾世界,是不是只有当疯子,才有出路?” 啪嗒。秦陌桑踩到一个破旧八音盒,机轴缓缓转动,变调的歌在空旷大厅里响起,是《祝你平安》。 祝你平安,祝你平安。让那快乐,永远留在人间。 “你说得对。” 她低头看那个锈掉的八音盒,铁皮盒子米老鼠,写着三年二班某某某。谁的童年被丢在地上,再也没能捡起来。 “我以前觉得忍一时海阔天空,后来发现不忍过得更爽。没疯子开路,正常人怎么知道,哟,还能这样活呢?” “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东西,都是疯子做的,最恶心的东西也是。所以疯不疯的不重要,清楚走的路在哪,更重要。”她手插兜,朝身后打了个响指。 “后边那位,早看见你了,出来吧。” 破烂肮脏的台球厅里,窸窸窣窣。黑影中出现一个人,全黑带兜帽卫衣,扬基队棒球帽遮住半张脸,但下颌线漂亮,薄唇锋利。步伐不紧不慢,走到灰尘遍地的空地中央,抬了抬帽檐。 一双多情的眼。像谁?秦陌桑怔了几秒,忽地笑了。 她这是捅了李家的窝? “嫂子好。我是李凭的同父异母弟弟,李雠。”他挺有礼貌,向她点头。“特调局这次的任务,也有我。合作愉快。” 这声嫂子叫得她打了个激灵。秦陌桑抱臂,打量眼前的人。不比李凭小多少,但眉眼里少了他那股冷意,亲和多了。 从没听李凭说过他有弟弟,既然是同父异母……或许关系不大好。 “情蛊的事,也是你干的吧”,她没接茬,转头去看泰山府君。“他下蛊,你拿着东西去威胁敖家。既然人在特调局,八成握着敖广的把柄。”她靠着冰场破旧栏杆,表情突出和蔼可亲四个字。“我一直在猜,敖广背后的李家人是谁。没想到是弟弟,年轻有为。” 她伸出大拇指,进行一个爹味夸赞。 这反应让对面反应慢了几秒,继而大笑。 “怪不得我哥和敖广都这么喜欢你,秦陌桑。你真有意思。” “一般吧。你哥没觉得我有意思,可能是到倦怠期了。”她弹了弹手上的灰,笑意很浅。“也别着急叫我嫂子。” “怎么说?”他拖了个折叠凳,反着坐下,长腿跨在凳子两边。 “简单来说,就是我想找个下家。”她侧过脸,眉眼在乍起的夜灯中闪烁,自带柔光滤镜。“李家要他,我要钱。事儿成了把该给的给我,我保证从此消失,不给组织添麻烦。”说到这,又哦了一声,修长手指点了点太阳穴。“差点忘记——敖广。他手底下的‘活五通’,有一个,是我的。” “知道。”李雠也回得干脆,以手支颐,饶有兴味。“但我没想到你这么……干脆。真对我哥没感情?” 她脸仍旧侧着,看夜色中车辆川流不息,山上灯也次第亮起,太古的封神之路,亮了千年的灯。相比起眼前亘古混沌的石山,脚下的钢筋水泥塑料壳子是如此脆弱。 “有啊。”她眼睫闪动。“但李凭是‘艳刀’,我是人。和这种人在一起太累了,而且危险。危险的东西就得放保险箱里,是不是。” 李雠鼓掌。 “真聪明。怎么知道我有‘保险箱’?” 她连笑都懒得笑。 “敖广的脾性,也就是个金融街阔少。没人撑腰,他玩不了这么大。”手指在虚空中划了个圈。“长生1号背后就是特调局,你插手太多事了,李雠。” “没办法,老爷子只喜欢李凭。但他什么都不要,他剩下的,总得轮到我吧。” 黑卫衣男人笑得纯良。“但你就这么正直,愿意帮我们把‘艳刀’收回鞘?我有点不信。” 灯亮到半山腰,隐没在玉皇阁。漫山遍野的憧憧鬼影,都在黑暗里。 “我没说要骗他。” 字句落地,是山涧有清泉坠落。方才退隐到暗处的高中生略抬起头,眼中亮起一丝光。 “我会让他自己同意。” 李雠摇头。 “不可能。” 秦陌桑笑。“这就是你判断错误啦,这位——小叔子。” 她说完哎哟了一声,弯下腰去。演都懒得演,表情丝毫不痛苦,声线也做作。 “李凭,我受伤了。” 哗啦。暗处铁栅门微动,挺拔人影步伐稳健,带着风走进来,半跪在地上,俊眉蹙起,低头上下查看她。 “还能走么?” 李雠震惊在当地,连眼珠都不会动。 Holy shit,这姑奶奶是当真没有技巧,纯纯的直钩钓鱼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泰山传说,参见三国时代康僧会翻译《六度集经》,及顾炎武,钱钟书等人相关研究。“泰山更成地狱之别名,如吴支谦译《八吉祥神咒经》即云‘泰山地狱饿鬼畜生道’,隋费长房《历代三宝记》卷,则泰山之行,非长生登仙,乃趋死路而入鬼录耳。” 注2: 泰山之阿,即泰山脚下。阿(e,一声),山阜弯曲处。出于宋玉《风赋》:“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 注3: 文中所有地点都有考证,故事纯属虚构。
第46章 泰山之阿(下)(2) 夜幕垂入沉黑的泰山,四野俱黑。少顷,散乱的星挂在天际,寒冷如冰,温暖如逝者的眼睛。 街上,某个东北饺子馆。李凭横刀立马坐着,对面是埋头吃饺子的秦陌桑,和低眉顺眼扒拉掉三盘大棒骨,自称是“泰山府君”的高中生。 几小时前,他把秦陌桑从旱冰场里提溜出来,没在乎还有个跟屁虫一路尾随。 “李雠是什么人,你知道么。”他手按在膝盖上,正襟危坐,眼睫垂着,美虽美,就是冷。 后怕的感觉是蛇腹,顺着脊椎往上爬,此时才蔓延全身。她刚刚站在响尾蛇面前谈条件,现在还浑然不知,甚至在全身而退路过饺子馆之际,肚子适时响了一声,然后坦荡荡举手表示饿了。 他想,大概是和她待太久,思路也被带跑偏,当真和她一起走进去坐下点了几个菜,就成了眼前这个局面。 “知道啊,你同父异母的弟弟。怎么,他很难搞?”秦陌桑吃到一半抬头,猝不及防和他视线相接。 李凭古井无波的眼神动了一下,因为瞧见了她后颈上贴的定位芯片。遮掩在碎发之下,因为天气热,略有汗珠的皮肤闪着晶莹光泽。 那是不久前在酒店接吻之后主动让他贴上去的,说是下午要见个线人,背后有条大鱼。他最好跟着,以防万一。 她是怎么做到谈感情和谈工作无缝衔接的?思路被带跑偏,他神色也从严肃变得掺杂了其他复杂情绪,语气也莫名淡下去。 “你和他的赌约,我不同意。” 她笑笑,倒了杯热茶推给他。李凭对她突如其来的热忱只觉得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敛眉不语,把茶推到一边。 “怕我害你?”她低头转茶杯,半绺头发顺着肩膀滑下去,在前襟晃荡。今早她戴了个红豆大小的耳钉,亲吻时漏在眼里一片嫣红,他记得清楚。但现在那耳钉没了。他发现自己对那耳钉的去处更在意,甚至无心回答她的问题。 “不是。”他按了按眉心,让自己纷繁的思绪回归正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太危险,不行。” 茶杯不转了,她食指和拇指卡住杯沿,咬着嘴唇。 嫣红又出现在她唇上,是他今早咬破的。半新的痂,她无意识地用手碰了碰,可能是方才吃太快,烫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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