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江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国家的钱不都是老百姓的钱吗?谁同意的呢?这也不科学啊,难道就这么一直继续下去?” 顾东文嘲讽地笑了起来:“孝顺未必,但是离休工资一个月不落下倒是真的,还有武康路的老洋房国家不能收回去也是真的。” “啊?原来是为了钱啊。” “还有人进医院前白纸黑字写了万一手术失败生活不能自理的话不愿苟活,要子女答应他拔管子,子女答应了,一样插着管子躺好几年,这个更惨,看得见听得见,想死却死不成。也是为了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人呢。”顾东文叹了口气:“毕竟五百块就能逼死一条汉子了。” 顾阿婆拍着腿转过头来叮嘱他:“我要是躺床上不能动了,我也不想活,我知道你们几个是真孝顺,真孝顺也不行,久病床前无孝子,老大你早点送你老娘下去跟你老子团圆,记住了啊。” 顾东文呵呵笑:“行,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到时候你想活,我给你端屎端尿擦身按摩,你想死,我也送你一程,全听你的。” 斯江气得差点把洗脚盆里的水打翻了:“阿舅!外婆,你们说什么呐,太不吉利了,外婆你说好要活到一百岁的,一百岁国家就给你发钱了,你不是一直说想什么也不做也有钱拿嘛。不许说这些了啊。” “好了好了,不说了。”顾阿婆赶紧笑眯眯地哄外孙女:“囡囡现在发气脾气来,你舅舅都要害怕的,听你的啊,你要外婆活到一百岁我就活到一百岁,帮你和景生带孩子,唉,也不知道将来谁那么走运,能娶到我家囡囡,嫁给我家景生,啧啧啧。” 景生嗡声嗡气地回了一句:“阿奶你想太多了,我这辈子也不会结婚的,一直在家照顾你,还有照顾我爸。”他端起洗脚盆下去倒水,斯江提上热水瓶跟着下楼,也没忘记信誓旦旦地表态:“外婆,我也不结婚,我也留在家里照顾你。” “瞎说八说!”顾阿婆气得又拍了好几下大腿:“不结婚有什么好,看看小姚——唉,真是的。”她头颈转得太快,咯嘣了一声,扭到了。顾东文笑着搁下茶杯给她捏了起来:“老娘你担心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斯南不从小就哭着喊着要嫁给景生嘛,景生将来恐怕逃不出她的魔爪,这也好,可不能便宜了那个老赵。” “哪个老赵?”顾阿婆一惊:“你说佑宁那个孩子?呸,谁那么倒霉摊上我家斯南哟,一天太平日子都过不上,她要不是我亲外孙女,我都不给她进门!” 远在乌鲁木齐已经制霸新班级的陈斯南突然连打了三个喷嚏,拿袖子胡乱擦了擦作业本上的口水,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大表哥想我了,阿姐想我了,宁宁哥哥想我了。唉,今天晚上我也梦到你们三个一下下吧。”
第154章 灶披间里残余着浓烈的青椒味。指头长的绿皮尖椒,切去头尾,一根筷子从细头捅出去,辣椒籽去干净后斜切细丝,和姜丝肉丝在热油里爆炒,下饭配面皆宜。偏偏住亭子间的冯阿姨喜欢加少许水把碧绿滴翠的青椒焖得软黄萎靡,这么一焖,青椒的味道就焖进了方圆几十米的每一丝空气中,弥久不散。 斯江吸了吸鼻子皱起眉,把木头窗户用力推开,和窗外正在冲脚盆的景生看了个对眼,清冷的下弦月悬在半空,洒了斯江一脸淡淡的月华。 “煤球熄忒了?水还烫伐?”景生侧头往灶披间里看。 “没,烧水壶滚滚烫,就是青椒味道难闻死了。”斯江用力拔了两下热水瓶塞子,木头货色纹丝不动,她朝外头喊:“阿哥,塞子又塞牢了。” 景生把脚盆靠在楼梯口,进来洗了把手,使了点力气把塞子转了半圈,猛地一拔,“噗”地一声闷响,就着晃悠悠的电灯泡一看,里头果然有凉透了的小半瓶水。 斯江拿了个碗把剩下的水倒进去,小心翼翼地控着最后那点灰白色的脚脚头。景生随手拎起烧水壶等着,煤球已经烧成了灰白色,里头一眼一眼的艳红被煨得太久,带着鲜橙色,照得斯江的侧脸脸潋滟生光,很有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意味,她长而密的睫毛有两缕染了水汽黏在了一起,中间多了条缝隙,那缕光调皮地穿了出去,在她眉骨下画了条金线。她睫毛微颤,那条线就舞个不停。景生的手指捻了捻,突然惊觉自己竟想去抹平那条线,吓了一跳,赶紧不自在地别开眼,胸腔里不知道是漏了一拍还是抢跳了一拍直发慌,手上的烧水壶一歪,水泥汀上湿了一小片。 “阿哥当心开水,我好了。”斯江把热水瓶挪到景生手边,把墙上挂着的纱罩取下来盖好那碗水:“明早烧好的蛋就用这个过一下。” 开水淅淅沥沥地灌进热水瓶,斯江看着景生专注的侧脸,笑道:“阿哥长胡子了哟。” “嗯。”烧水壶的壶嘴里稳稳地吐出一道水瀑,隐约反射出少女的笑靥,景生努力盯着热水瓶里的反光,听着那汩汩渐满的声音。 斯江以为他难为情了,凑近了弯腰笑道:“那我怎么没看见你刮过胡子?小舅舅以前刮完胡子都给我摸几下,老扎手的。” 景生感觉自己的手被扎了似的,开水猛地一冲,斯江叫了一声:“啊呀,水潽出来了。”她拿起塞子对准瓶口手一松,木塞子歪歪扭扭地倒在水里。 “欸?又没对准。”斯江笑着伸出中指捣鼓了几下,拨正后戳了戳,听到咕叽冒泡的声音才松开手。 “别塞太紧,慢点又拔不出来。” “哦。”斯江看着景生开始灌第二壶,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问他:“你这里长出来的时候会不会疼?突出来被风吹到冷不冷?你这几天都没戴围巾,跑步的时候会不会嗓子疼?” 景生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他撩了撩眼皮,到底没看斯江,有点尴尬地应了一声:“不冷,不疼。” 一壶水只够灌一瓶半,夜里要起身喝水的人不多,平常也就这么拎上去了,今夜景生见斯江东拉西扯地好像还有话要说,便又出去提了一壶冷水回来,搁在了煤球炉子上。 “我今天去老姚伯伯家了。”斯江蹲下来,把手靠近了炉子烤火,眸子里光影闪烁。 景生扯过两个小矮凳,往她屁股下塞了一个,自己也坐了下去,问她:“你不害怕?” “有点怕。他邻居在准备给他烧纸,还拿粉笔画了个挺大的圈圈。”斯江下巴轻轻落在膝盖上,睫毛颤了颤:“他们说画了圈,别的鬼就知道这是给老姚伯伯的,不会乱拿他的钱。” 景生嗤笑了一声:“迷信。” 两人沉默了片刻,斯江轻叹了一声:“听说他死得不太好看。” 景生抬起头:“嗯,你们何老师也说了?” “嗯,老师们也害怕吧,想提醒提醒我们。不是说上学期期末考试后有个高中生因为没考好,被姆妈打了两记耳光就跳楼了……”斯江抱紧了胳膊:“何老师说自杀的人如果知道自己死后的样子肯定会后悔,上吊自杀的不止会舌头吐出来,还会大小便失禁。”她打了个寒颤,抬头看了看四周,担心会不会有抢不到老姚伯伯钞票的鬼跑错地方,便往景生身边靠了靠,压低了声音问他:“阿哥,你怕不怕死?” 景生看着烧水壶下头那一线红光,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怕,我小时候差点死了一次。” “啊?!怎么会的?”斯江吓了一跳,差点摔下来,不由自主地靠上了景生的胳膊,紧紧拽住他的袖子。 “跟我妈吵了一架,又被我爸打了个半死,一生气跑去澜沧江里了。”景生嘴角抽了抽:“其实我是想去叉几条鱼的,没想到雨季突然下雨发大水,屁股疼得厉害,在河里跑不利索,被冲得七荤八素的,这里在石头上撞了一下,后来不知道迷糊了多久,可能几秒也可能几分钟,还好我爸来得快把我捞上去了,在卫生所缝了十一针。”他指了指眉骨边上,凑近了煤球炉子掀开额上的头发给斯江看。 斯江仔细辨认,是有条淡淡的细长伤疤,半条藏在了眉毛里,半条斜飞到太阳穴,怪不得他剪头发都不肯剪得很短,不说还真没人看得出,他眉毛生得好看又锐利,刀裁似的,半垂着眼睫时多出了平时少有的温柔随和。斯江越想越后怕,要是这世界上没了景生,大舅舅和大舅妈会变成什么样,家里会变成什么样,她只起了这么一念,立刻甩了甩头不敢再想,眼圈却已经红了。 “晕过去之前呛了好几口水,吸不上气,然后鼻子嘴巴全往外吐江水,”景生看着烧水壶的壶嘴慢慢蒸腾出热气,从来都没跟任何人说起过的濒死历程也从他脑海中翻了出来,“带着泥沙的江水,黄的,特别脏,呸多少口都没用,明明很会游泳的,就是闭不上嘴,憋不了气,手脚也不听话,没吐几口就开始喝水,没完没了地喝,跟着慢慢地飘了起来,那时候感觉不难受了,人很轻,然后看见我爸跳了下来,他特别用力游得特别快,脸都变形了,下大雨我都看得特别清楚,还奇怪他干嘛这么急,当时我就觉得还挺舒服的。” “被捞上去后吐了一肚子的脏水,”景生脸有点微红,垂下了眼帘低声说:“特别怕,怕死,哭得半死。后来我妈把爸爸的东西都扔出去了赶他走,一个半月没跟他说话。她以为我是被他打得太凶才去跳江的。” 斯江明知道后来肯定没事了,依然忍不住问:“那怎么办?不过阿舅是不应该打你,可是阿舅那么喜欢大舅妈,大舅妈肯定特别心疼你,生他的气也没错,啊呀——”她替舅舅急得不行,怎么想都是个两难。 景生侧目见她记得鼻子上都沁出了一层薄汗,不知道是急得还是被炉子烤的,这次手比脑快,一抬手就直接抹了上去,捻了捻,那一抹湿漉漉沁进他指头里不见了。 “你怎么这么紧张,一鼻子的汗。” “后来呢?”斯江背上其实也一层汗,紧张的。 “后来我跟我妈说了,我没傻到要跳江,是气得想去叉鱼不巧遇到发大水,不关我爸的事。”景生嘴角抽了抽:“我都这么帮他了,他回来后居然又揍了我一顿,这家伙真是死性不改。”因为他不肯再下水,还被他丢进水里好几回,逼着他自己游上岸。 斯江长吁了口气。景生见热水壶的盖子噗噗噗地跳,起身灌好水后对斯江说:“所以我绝对不会自杀,走吧,上去汏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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