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歹竹出好笋,没想到老陈家还出了斯江斯南这么两个娃,真是祖上积德了。”东珠一棍子打起一家人来毫不留情,西美想了半天吃不准这究竟是骂他们夫妻俩呢还是夸。 斯江在自己第一次创作的非虚构小作品《乡村爱情故事》里写了小嬢嬢和小姑父,广袤的黑土地上,金黄的麦浪中,经历过抓特务的惊心动魄后,两个年轻人收获了爱情。她觉得金黄的麦浪比苞谷田更浪漫一点。小说被报纸刊登出来后,斯江剪下来寄去黑河,很快收到了东珠义正言辞的教育:傻孩子,苞谷叶子好歹还能凑合,这搁麦田里全身不都扎成针眼了?你可不能瞎写,万一别人学了受伤了不坏事了?隔了七八年斯江才明白小嬢嬢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再也没眼看那篇文章了,想一想都脸红,偏偏她还追着景生问为什么麦田里会扎出针眼。 ——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东珠每说一句曹家上下待她多好,阿娘就要哭着喊一句:“爷娘对勿起侬啊。阿哥们对勿起侬啊。” “小嬢嬢,那你和小姑夫怎么看对眼的呀?他家有五个儿子,你为什么选了他?”斯南好奇地问,毕竟在她眼里,小姑夫虽然很高大,但长得不大好看。比起大表哥和宁宁哥哥来,差了十条黄浦江。 顾西美拍了她屁股一巴掌:“瞎说什么呢,关你什么事。” 陈东珠喜欢斯南,直接忽略了看对眼前头那句王八看绿豆,笑着瞥了曹金柱一眼:“他对我特好,会干活能挣钱长得也好看,我就喜欢他。” 斯南同情地看向继承了亲爹一双丹凤眼的曹盈盈,小嬢嬢嘴巴厉害,眼神却不大好,小姑夫都算长得好看了,啧啧啧,只可怜小表妹被拉低了美貌平均值。 曹金柱敬完女婿茶,给陈阿爷鞠了三个躬,说道:“老丈人,我给您鞠躬,因为要不是您,东珠就不会来我们西岗子,我也不能认识她,我就不会有老婆和三个娃,就冲这个,我应该给您磕头,好好谢谢您。但您和陈老三实在对不起东珠,那不是人干得出来的事儿,要换成是我,今天非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可,反正一件丧事是办,两件也是办,还省得亲戚们多跑一回。” 东珠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这个死鬼,记性倒不错,说出来还真的怪吓人的,她眼波一转,见众人噤若寒蝉,很满意,显然除了斯南被西美捂着嘴在傻乐,没人当他这轻飘飘的话是玩笑话。 “东珠宰相肚里能撑船,两巴掌打了出口气就算了,但是她来我们黑河当知青没死没受伤,不是她没吃够苦,是她运气好——” “嗯?”陈东珠头一抬。 “是我运气好。”曹金柱脸上一红,继续说悼词:“您要是地下有知,肯定会好好补偿咱们东珠,不过您放心,咱老曹家不缺钱,家里好皮子就有二十几张,东珠和闺女们都能穿得上貂。咱来看您,不为了争这钱和房子,就图争口气。您要是活着呢,我真得接您到咱们黑河去,让咱爹妈好好做做您思想工作,新中国成立多少年了?妇女撑起半边天,您着重男轻女的思想要不得。东珠和她大姐二姐多苦啊,您就算把这小房子全给她们三个也不够补的——”糟糕,东珠耳提面命的一大段话实在太长,他有点忘词了。 众人也没觉得曹金柱的不对劲,因为全傻眼了。 钱桂华第一个跳了起来:“大嫂,二哥,你们看出来了吧,陈东珠回来就是为了钱和房子的。” 陈东珠把茶杯“嘭”地往桌上一顿:“你瞎了还是聋了?才看出来?早说了我是来讨债的,不然呢?我跑五千多里路特为来给你看看我这貂?呸,你们两口子看一眼我貂都脏了。” 钱桂华咋舌:“你——你,你……” 阿娘心里被一把锯子锯得血淋哒滴,把存单拿出来:“东珠啊,你爸心里还是有你们的,给你们三个都留了笔钱,你拿着。房子你爸说了,就留给你哥哥们——”可为什么房子没有女儿们的份,阿娘说不出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理,嘴上说出来不免太难看。 陈东珠捏着存单晃了晃,嘲讽地笑了:“老头子可真大方啊,五百块呢啧啧啧,上海现在上班一年能挣多少钱?九百块有没有?陈东海,你瞧瞧,你半年工资就买了我一辈子,这么合算的生意要有,我也想买,有多少买多少,买你十八辈子都行,你卖吗?你种过苞谷割过麦子没?冻土上犁过地吗?小兴安岭里砍过树没?修过水库造过房子吗?试试皮肤长疮烂烂看——” 阿娘捂着脸哭,她想过东珠在东北会受苦,因为西美吃过的苦东来都说过,可东珠竟然比西美还要苦,十几年来她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不配当妈。 陈东梅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说:“阿妹,算了吧,我们又不住在这里,要房子有什么用呢。东方和东海要服侍姆妈的呀。” 陈东珠怒其不争,一巴掌把存单拍在了桌上,吓了众人一跳。
第159章 “就是你起的头不好,让你回老家你就回,让你嫁人你就嫁,陈东梅你知不知道你是个人不是头牲口!凭什么就得你牺牲你付出你任劳任怨,最后还落得个你活该,你是不是还挺感恩戴德这五百块钱?”东珠两眼通红,陈东海再恶心,她打两巴掌就算了,可连大姐都这么劝她,她真是气得要吐血。 “什么牲口不牲口的。”陈东方笑着转圜:“革命分工不同,大姐给家里做的贡献,家里人心里都有数的,爸爸五年前不是把余姚的宅基地和田都给了大姐嘛,我们就都没意见。” 见陈东珠眉毛立了起来,李雪静赶紧温言道:“现在宅基地也能办土地使用证了,以后大姐想自己盖楼房都行,不比这老房子差。” 钱桂华赶紧插了一句:“就是,有什么能比自家有地强?想吃啥种啥,东海他们菜场去郊区收菜,农民日子过得不要太好哦。” 陈东梅溜了两个弟媳一眼,默默低下头,捏紧了口袋里存单,低声说:“田是国家的,可不是我们的,我们承包下来种,交完公粮也就只够自家吃用,哪能用来种菜呢。” 陈东珠冷笑道:“二哥您可真是个妥帖人。大姐十四岁被送回余姚,就为了保住老家的宅基地不被亲戚们占去。老头子一个月给她多少钱?五块!知道种田有多苦吗?你们看看大姐的一双手,摊得平吗?握得紧吗?觉着宅基地和田好的话你们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和大姐换?去年大姐一家子辛辛苦苦种了一年地挣了多少钱你问过没?” 陈东方看看大阿姐,莫名心虚,摇了摇头。 “四百九,一家子忙了一年一共挣了这点钱。”陈东珠眯起眼:“还得亏了政策好,前几年只有两百多块。你们三个男人关心过她没有?” “有的有的,东来上班后一直都有给我寄钱,我都收着呢,钱是够用的,”陈东梅怯怯地解释,带着三分愧意,“我们乡下真没什么地方要用钱的,东珠,你这两年给我寄的钱我也都带来了,我是家里的老大,自己没本事不能给你们钱也帮不上你们的忙,无论如何不该花你们的钱,谁家的钱是刮风刮来的呢,你可不能这么大手大脚的。”她小心地瞟了一眼曹金柱,心别别跳,懊恼自己嘴太快,万一东珠是偷偷拿了婆家的钱贴补娘家人,这一穿帮就给她惹大麻烦了。好在曹金柱没事人似的在陪女儿翻一本旧画报,陈东梅只盼着他没留意自己的话。 东珠瞪着自家大姐,滚烫的眼泪终于前赴后继地涌出来滴在了手上,面前四十几岁的女人两鬓花白,藏青色的春秋衫肘部磨得发白,领口起了毛边,手指骨结粗大突出,看她拿杯子拈香的姿势就知道那双手已经不能摊平也不能握紧,当年来讨米粮的时候明明还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比叫花子还低声下气,就因为她是家里的长女,被爷娘理所当然地推向了另一条不归路,她居然就这么毫无怨言地过了半辈子,毫无异议地嫁给了乡下表舅家的内侄,悄无声息地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还送掉了最小的女儿。 “我给你的钱就是你的,你不想要,丢水里去扔马桶里去!”东珠哽咽着吼了陈东梅一句。西美和陈东方又去劝陈东梅安心收下阿妹的一片心意。 东珠被曹金柱劝着喝了两口水,缓过气来,又盯上了陈东方:“你们就是在剥削,知道吗?你们一直在剥削我们。想用这五百块打发我们,没门,我告诉你们,陈东方陈东海,话我今天撂这儿了,房子必须加上姆妈和我们三个人的名字,这陈家的女人,一个也不能少!” —— 斯江和景生放了学直接到陈家来接斯南和斯好,却撞上了鸡飞狗跳的一幕。 居委会的刘主任沈干事、隔壁的李奶奶康阿姨,都在劝陈东珠得饶人处且饶人,尊重逝者遗愿。陈东方和陈东海不好开口争家产,两兄弟比赛抽烟,窗户大门开着屋子里依然烟雾缭绕。西美盯着斯南给看电视的斯好喂蛋羹,装聋作哑。钱桂华上蹿下跳,说一句就被东珠呛三句,体会到老爷子被气得心脏病发作的感受。李雪静看出东珠吃软不吃硬,只说以后会如何如何服侍阿娘尽孝心,肯定不用她们三姊妹出一分钱。阿娘和陈东梅执手相看泪眼,一个倾诉当妈的种种不得已,一个体贴娘家难处自责不能给爷娘尽孝。 陈东珠梗着脖子一步也不退让,要么房子改成阿娘一个人的名字,要么就全家名字都上去,不答应就打官司去,᭙ꪶ反正她合情合理合法,走遍天下也不怕。曹金柱躺在窗口的竹躺椅上打起了小呼噜,夕阳铺满了他半个身子,三根电线影子在他手里的《新民晚报》的头版上微微晃动。曹盈盈坐在他旁边的小矮凳上,托着腮和陈斯好一起看动画片。“格的格的格的格的格的格的,我们爱你……”斯南捧着小碗,喂一口陈斯好,喂一口曹盈盈,自己也吃一口,看得比他们两个还投入。一休小和尚和小叶子,很像大表哥和她嘛,嘻嘻。 见斯江来了,阿娘赶紧拉着斯江认一认两个嬢嬢。刘阿姨几个也松了一口气,清官难断家务事,陈家的一揽子事更加难弄。 陈东珠不错眼地盯着斯江看,问了好几遍顾西美:“这是你和陈东来生出来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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