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扭头见到斯江眼里噙着泪,泪水自带了一点凸面镜的效果,天上和水里的焰火缩成了微小的背景还有点扭曲,他的脸却很清晰。这一秒,景生突然明白斯江明白他在想什么,两人静静对视了片刻,各自转开了眼。有种被电过的麻,从景生胳膊上迅速蔓延开,炸得他有点不知所措。 斯江干咳了两声:“我怎么每次看烟花都会哭,戆呵呵得来。” 景生难得没有借机嘲笑她,低头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没事了,会好的。” “嗯。” 绚烂归于寂静了几分钟后,空中又陆续飞起了朵朵烟花,或近或远热闹非凡,半湖瑟瑟半湖彩,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地面上湿湿滑滑的,没留下一点痕迹。 没有其他伴当一起玩闹,斯江和景生难得过了一个最安静的年三十,从西宫走回家的路上,斯江才想起来问景生:“姆妈为什么会只打电话找你啊,她还说什么了?” “说让我们别担心,国营企业利改税,你爸爸过年奖金会很多。” “哦。”斯江叹了口气:“姆妈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呢,斯南过年恐怕没有新衣裳穿了。” “新的给她穿也是浪费。”景生笑道:“最多三天,不是口袋破就是袖子漆黑,她还总不肯戴袖套穿罩衣,活该她没有新衣服穿。” 斯江瞪了他一眼,隐隐又觉得阿哥和斯南才是那种真正的好,什么都能说,什么笑话都能开,特别亲密无间,可想到斯南的毕生宏愿——,斯江立刻打了个寒颤,甩甩头不去多想。 景生想了又想,还是说了出来:“嬢嬢还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她说小姑娘长得太漂亮容易招麻烦,让我一定要眼睛亮堂点,那种冲着你好看凑上来的阿狗阿猫一定要及早赶走。”景生目不斜视,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斯江气得一胳膊肘撞在景生身上:“什么呀!才没有那种!姆妈就是喜欢瞎说八说。” 景生步子迈大了一些:“那个唐泽年不是总在图书馆等你?” “因为我期末考试没考好,他这个年级第一想帮助我这个落后生嘛。”斯江有点心虚,赶紧跟了上去忙不迭地解释:“阿哥,你没跟我妈说这个事吧?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我们好几个同学都在一起复习预习的,李南、林卓宇、程璎她们都在,赵佑宁也说年初五要来呢,而且区图书馆里暖和宽敞,桌子又大——” 景生脚一停,斯江差点撞在他背上,头一抬就见他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说:“谁帮你复习都行,我又没说什么,你干嘛做贼心虚?” “我、我、我哪里做、做贼心虚了?”斯江无辜地眨着大眼睛,往旁边挪了两小步,突然生出豹子胆来:“哼,某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位王班长可不只给某人补习,还给某人带什么比利时的巧克力和雀巢咖啡呢,啧啧啧,洋气还是她们洋气,比不上比不上。” 景生两步追上她:“某人是谁?” “谁做贼心虚就是谁呗。”斯江翻了个白眼,气呼呼地把手里剩下的仙女棒一股脑全点着了,冲着景生挥了个大大的英文字母“U”,看着他恼火的模样,斯江促狭地唱了起来:“是你,是你,我说的就是你!甜蜜蜜,呀,巧克力真甜蜜——” 仙女棒还没烧完,她脑门上就挨了好几下毛栗子,景生抿着唇抢过她手里的仙女棒:“我一口也没吃一口也没喝,你别瞎说。” “真没吃?” “没。” “那你怎么不拿回来给我吃?” “你!陈斯江,你真的被陈斯南带坏了。” “斯南本来就像我好伐?我们是亲生的姊妹!” “那你也太会装了,虚伪。” “好吧,你不幸发现了我的真面目,阿哥你完蛋了。” “你想干嘛?你能干嘛?” “你等着。” “等你一万年。” “哼!” 斯江的真面目到底是怎样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少女心性未定,时而伤春悲秋时而雄心壮志,时而安静乖巧时而跳脱犯傻,时而端着时而放下,这世界上要是有人能始终如一只有一个面貌,那肯定是蜡像或橱窗里的模特。但斯江知道,无论她是什么样子,总有人毫不惊讶全盘接受。 —— 正月一过早春到,新学期又开始了。 白玉兰俏生生地站满了枝头,转眼就清明时节雨纷纷,海棠滴露,丁香满园,樱花落粉。今年是陈阿爷的第一个清明节,理当要全家回余姚上坟。陈东梅三月底就来了万春街,准备接姆妈回去,陈东方陈东海本来不想跑这一趟的,一看大姐这么殷勤贴心,起了警惕心,便都请了假,买了青团等各色祭品随陈阿娘返乡祭奠。 余姚乡下没有电话,等陈阿娘母子三个踏上返程,李雪静的电报才刚刚到余姚,陈东海没接着,隔了一天回到万春街才知道钱桂华被举报乱搞男女关系进去了,一家子慌得不行。毕竟万春街的人记忆犹新,顾南红就这么没了影子,顾东文隔三差五去公安局打听哪里发现了女尸有没有被拐卖妇女的消息,顾阿婆提到女儿就要哭上一回。 陈家又乱成一团。
第173章 钱桂华是真的出离了愤怒。 “我说几百次了,张雄发就是个老色鬼,平时就喜欢蹭一下碰一记占便宜死不要脸,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工会的女同志们背后不知道骂了他多少次,你们一问就知道。他老婆自己也清楚,眼珠子都恨不得绑在他裤腰带上,看见个女的就怀疑别人要抢她老公,什么脏的臭的往我身上泼!我能看得上张雄发?他个老秃头也配?” “我们调查过了,其他女同志都说没遇到过这种事,只知道你平时和他关系很密切,经常两个人一起外出‘公干’。” “???!!!”钱桂华没料到女同事们竟然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委屈地辩解道:“他是工会副主席,我是他手下的干事!他叫我去办事我能说不?” “看电影也算‘公干’?” 四张电影票推到她面前。 “都是双人票,张雄发说了都是和你一起去看的,你们单位同事也证明你和他单独去看过电影,还要狡辩?” 钱桂华满脸通红,她真是冤死了,头一回,老色鬼骗她说工会同事们约好了一起,进去了才发现只有他们两个,她强忍着恶心极力推拒还是被他摸了几下,厕所去了十几趟才熬到结束,笑得比哭还难看地逃回了厂里,一问大家,其他人根本不知道电影的事。前些天他说去街道医院探望退休老干部,从医院出来就拐到电影院说顺大便看个电影,她根本没去,推说要去服侍婆婆直接跑了。她结结巴巴地解释完,自己也觉得警察不会相信。 “张雄发负责的这几块下面有四个干事,全是女同志,为什么他不叫别人只叫你?”女警的视线在钱桂华胸口停了一秒:“你不是一直到处炫耀自己搞得定他?” 钱桂华瞠目结舌:“我不是说那个方面搞得定,我是说——” “说什么?”女警鄙夷地拿过一份档案:“一九八四年二月十八日至三月十七日,短短一个月里,你迟到十三次,早退九次,无记录事假两天,工资奖金照旧,这就是你说的搞得定?你用什么搞定了张雄发这么特殊照顾你?” “我真没有跟他怎么着,你让我和张雄发面当面对质!”钱桂华急道:“她老婆自己瞎想,冲进来就撕衣裳乱打人,你们怎么不管?” “揭发流氓行为,人人有责。”女警哼了一声:“她那叫捉奸。” 另一个男警察谆谆善诱:“张雄发招认,你以前在车间里就勾引过他,说就得他这样‘胸有成棍’的老干部,才能安排得‘井井有条’,你还记得吗?”女警“呸”了一声,红着脸走开去倒水。 “车、车间里,大家经常这么说的呀,就是开开玩笑呀——”钱桂华欲哭无泪,只要是结过婚的妇女,在车间里谁没说过几句双关的荤话呢。 “后来你还给他送过一条美国花花公子牌的皮带,花花公子你总知道是什么意思吧?你还请他托复兴岛渔业公司工会的领导打招呼,让海员违规替你代买口红,你抽屉里搜出来好几支口红就是证据。张雄发主动交待,你夏天故意撒上香水在他面前转悠,还抬起胳膊给他看你腋下的毛发。据群众反映,你们经常当着办公室同事的面打情骂俏,言语下流,这些都可以证明你们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钱桂华差点晕过去了,去年夏天伸懒腰引出来的嘴上官司她还真记得。 “谁跟他下流?是他一个人下流!我那次不小心伸了个懒腰,蝙蝠袖滑下去,他就说,他说——” “说什么?”警察严肃地拿起笔准备记录。 “他说我——毛又黑又粗,肯定很要的。”钱桂华羞愤交加地道:“他是领导,我总不能翻脸骂人或者一杯水泼上去吧?只好开开玩笑敷衍过去了。” “开玩笑?你当时说‘我是要得厉害,张主席你怕不怕?’他说‘不怕不怕,三百回合不够来三千。’你说‘三千哪行至少要三万’。这些都不是冤枉你吧?在场有三个同志亲耳听见亲眼看见,她们的证词全部一致。” 钱桂华百口莫辩,只怪自己管不住嘴非要逞能犯贱,又恨小人背后使坏,她们当时凑趣讽刺张雄发的那些话还要荤呢,怎么谁也不提!平时一个个笑嘻嘻都是个人,背后见她倒霉就捅刀子全是鬼。 这时候她倒能感受到顾南红当时的感受了,一个女人要证明自己的清白竟这么难。钱桂华总觉得顾南红肯定没死,明明那夜还来找了陈东海,也不知道鬼鬼祟祟说了些什么,从那以后陈东海就对她特别冷淡,夫妻再也没同过房。她在那方面的确很要,从冬到春要了好多回,都被陈东海拒了,要么说累,要么说小孩在旁边,好像以前就不累以前就没孩子似的。她总疑心他知道了什么,又觉得不可能。过了年张雄发再动手动脚,她就没像以前那么避之不及,无非想确认一下自己还是不是个漂亮女人。但她真没跟张雄发有什么,那个秃头,那个啤酒肚,她看着就犯恶心。 一抬头,就看见雪白的墙上贴着触目惊心的白底红字大标语:“可抓可不抓的,坚决抓;可判可不判的,坚决判;可杀可不杀的,坚决杀!”钱桂华打了个哆嗦,瑟瑟发抖。 —— 斯江是五一这天都没看见三妈钱桂华在万春街出现,才知道她出了事的。陈东海带着儿女四月中就搬回了自己家,劳动节这天来吃晚饭,一家三口都没笑脸,吃着吃着斯淇突然哭了起来,被陈东海训了几句丢下筷子就跑。斯江低头闷声不响,自从景生那件事后,她几乎没再单独和斯淇说过话,虽然知道她才和斯南一样大还不懂事,但是心里就是过不去。斯淇小心翼翼地找她几次后,到底也是十岁的小姑娘,脸皮薄,也就不大凑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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