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江斯南以及赵家三兄弟都眨了眨眼:外婆,你刚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啊…… —— 南京西路的夜晚依然灯火通明,顾北武和周善让并肩穿过铜仁路路口。 “我爸以前告诉我,那个五星最早是真金做的,是金五星。”周善让笑着指了指上海展览馆顶端:“后来打倒苏修,有红Wei兵半夜爬上去偷金子,就提前摘下来,换了个铜的红五星。” 顾北武不禁也笑了起来:“你信了?” “嗳?不是真的吗?”善让吃了一惊。 “我听说的是镀了一层24K金上去。”顾北武走到栏杆边上朝里望:“我大哥有一次想爬上去看个清楚,被巡夜的民兵放了两枪,居然没受伤也没被抓住,那时候还叫中苏友好大厦。” 两个人面面相觑,好像有什么事突然对上了号,都笑得不行。 “你大哥——应该不会有事的。”善让从裤袋里掏出两页折好的文件:“别举报我啊,这是我爸书房里的文件,你看完我还得带回去放好。” 就着路灯,顾北武一目十行看完,立刻还给了她:“太谢谢了。” “这么客气?那你打算怎么谢我呢?”善让笑嘻嘻收好那两页纸,调皮地侧过头问他。 顾北武撑着栏杆的手松开又捏紧,却突然问了一句:“你怎么看马克思的阶级说?” 善让一愣,看着他认真的脸,想了想不由得叹了口气:“阶级永远都会存在,对立不会消失,转化不会停止。但我爸爸现在依然是无产者。” 顾北武的嘴角弯了弯:“量变引起质变,就拥有的资本而言,你已经不属于我们无产阶级了。” “那么对立的相互渗透也是不可避免的。”善让凝视着她喜欢的男子,脸红了红:“你可以渗透我,或者我渗透你。” “完成阶级的转化,要么靠革命,要么靠知识,要么靠婚姻。”顾北武坦诚相待:“在我拥有能改变自己命运的知识力量之前,我不会选择靠婚姻去改变,或者沾上靠婚姻改变的嫌疑。你可以嘲笑我这样不正确的男性沙文主义——”他顿了顿:“其实是由于我自己有种混合了自卑和自尊的怪异心理,在我会不会在意这个攀附嫌疑的问题上,我认真审视了自己一段时间。很遗憾我认为自己现在可以说不在乎,但日后有一天难免还是会在乎,虽然绝不会怪罪你给予了我这个机会,但恐怕依然会懊恼于自己的选择。我说了这么多奇怪的东西,还请你原谅。” 善让几乎是激动起来了,她热切地说:“不,我太高兴了。” 顾北武一怔。 “我真的太高兴了,你愿意把你自己内心最隐秘的想法告诉我,我很激动。”善让深呼吸几下,伸手胡乱地揉了揉脸,又朝他摆手,跺着脚急道:“你等等,让我组织一下语言。” 顾北武被她逗笑了,几乎想伸手摸一摸她着急的脸安慰她几句。
第43章 想摸,顾北武就伸出了手,替善让撩开挂在睫毛上的两根头发,手指似乎被什么轻轻挠过,有点痒,即便放回了身旁,好像还有只蚂蚁在上头团团转。 “别急,慢慢组织。”他在夜色下笑开来,整条路都亮了。 善让被他冷不防地一碰,睫毛痒得不行,脸滚滚烫,刚刚组织好的几句话瞬间飞散不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少女时代就偷偷喜欢的青年,是的,顾北武本来就不是个好人,可她喜欢他的坏和看上去一点也不坏。 顾北武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善让,他依稀记得她以前是个明亮的骄傲的少女,嘴上时常挖苦笑话他和周善礼,却认真负责地照顾他们。大学重逢时他甚至没有认出她来,她变成了一个见多识广大方得体的女青年。而现在这个有点笨拙和娇憨的善让,似乎将那两个形象中和在了一起,不再是善礼的妹妹,不再是司令员的女儿,也不再是北大经济系的女高材生,只是纯粹的周善让,一个他尊重欣赏相处愉快轻松并且认真考虑为结婚对象的女性。 “咳咳,”善让不自在地把鬓边的头发撩到耳朵后面“再等等啊,我忘了。” 顾北武笑出声来,指了指她通红的耳朵:“因为红灯停?” 善让几乎接不住他这个“笑话”,揉了揉耳朵索性转过身,又深呼吸了几口,才平复了下来。 “首先——啊,不首先。”善让一开口自己也笑了:“不是——” 顾北武笑弯了腰:“你是在上课吗?” 善让轻轻踢了他一腿:“喂,我是认真的。” “好,请团委周书记发言。”顾北武忍住笑。 “我只是太激动了好吗?”善让拿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颊:“你这个人,看起来和谁都笑嘻嘻客客气气打成一片,其实一直游离在人民群众以外,心里想什么从来不说。所以我很高兴,很荣幸。当然,你是不会懂的。” 顾北武想了想:“我原来是这样的人吗?” “你就是这样的人啊,你不知道大家背后怎么说你吗?”善让清了清嗓子:“老顾啊?他看上去就是经过大事情的人,深藏不露,和我们农民不一样,我接到通知书的时候还在生产队种田呢。你们看我这人吧,想啥说啥,不像老顾,他想些什么,你们谁看得出?看不出吧,谁敢问?我可不敢。” “老何?”顾北武笑着摇头。 “所以呢,我应该是咱们系第一个听到你心声的人了。”善让有点得意:“至少你把我当成了真正的朋友。” 顾北武有点意外:“我还以为我是个朋友很多的人。” 善让也很意外:“你可能对‘朋友’这个词有点误会?或者像我哥这种找了七八年都找不到你的‘朋友’很多?” 两人哈哈大笑间行至路口的平安戏院,默契地选择了沿着南京西路继续东行。 善让轻松了不少:“我完全理解你的想法,如果我是你,甚至不会和我做朋友,做朋友也有攀附的嫌疑不是吗?不然你为什么从来不给我哥打电话或者写封信?” “我见到你后给善礼写了一封道歉信,不过他没有回信,可能还在生我的气。前年三月我在南京,去了你家一趟,但你们好像已经不住在原来那里了。” “啊?前年?你是去雨花台悼念总理了?我和二哥三哥都去了,竟然没有遇到你。”善让有点惆怅,又感叹道:“好几十万人呢,是不可能会遇上。你还去我家了?我爸调到上海后我们就随军都来了上海,在常德路住了大半年,我妈吃不惯上海的水,总生病,正好我大哥调回了南京军区,我妈就带着我们回南京了,住在我大哥大嫂那边。” 转念她又高兴起来:“看来你只是没认出我,不是忘记我了。”说完又怕是自己臆想出来的结论,偷偷溜了顾北武一眼。 顾北武笑眯了眼:“没忘记,你用那个硬猪鬃刷子狠狠地往我们背上刷药油,火辣辣地疼,想忘也难。” 善让眨了眨眼,有点心虚地打了个哈哈快走了两步,幸好那把每次先光顾完爸爸的军靴才去光顾他们后背的刷子会永远保持缄默。 前面凯歌食品厂门口的暗影里,一个阿婆弯腰拿起小矮凳,拎上花篮朝他们走来,与善让擦肩而过。善让走了几步,回头见顾北武在买白兰花。阿婆连连弯腰道谢,硬是把最后一串也塞给了他。 “我姆妈以前一直在这里卖白兰花。”顾北武递给她两串:“别在扣子上试试。” 善让从善如流,低下头闻了闻:“好香,很舒服的香味。你真是个大好人,那个婆婆肯定很感谢你。” 顾北武失笑:“这好人也太不值钱了,两分洋钿买得到。” “她在这里这么晚,肯定是希望全部卖掉再回去,说不定晚饭都没吃。你买的不只是花,还是她的心情。”善让笑道:“还有我的心情。从来没人送花给我,只有老电影里才会有这种事发生。我也很感谢你。” “我以为你会更喜欢上课笔记。”顾北武揶揄她。 善让认真地点头:“笔记,我所欲也,鲜花,亦我所欲也。二者可否兼得?” “可,我可。”顾北武忙不迭地点头,举手投降:“周书记你的首先到哪里了?还是已经准备最后总结了?” 善让才惊觉他们谈了这许多,却好像什么也没谈。她认真想了想:“其实人的每一个决定和历史一样,也都有偶然性与必然性。比如这两串白兰花,因为你姆妈,你必然会买,但如果我们刚才转上陕西路了,就不会遇到这个阿婆。” “如果偶然性不起任何作用的话,那么世界历史就会带有非常神秘的性质?”顾北武笑着反问。 善让笑着点头:“这点我同意马克思。又比如我去年参加高考,为什么会一心要考北大,是因为你以前在我家曾经和我哥说过你本来打算报考北大,想学经济金融方面的知识。但是真的能遇到你,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顾北武心里有什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温柔地看向善让,路灯下两边的建筑模糊成了背景,只余她年轻的脸庞熠熠发光。 善让扭头看了顾北武一眼:“毕竟,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十年,很难忘怀,至少我耿耿于怀,因为在喜欢这个人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就叫喜欢。我甚至可能这一生都没有机会表达出这种喜欢,没有机会让他知道。所以,过去的半年,我太快乐了。” “善让?”顾北武猝不及防,放慢了步伐,他十分羞惭,他是配不上她,但和阶级和家世没有关系,是因为她太美好了。而他从未设想过自己会遇到这样浓烈的情感,这一瞬他无比患得患失,生怕现在的自己,未来的自己不是她想象中的“顾北武”。 善让回过身眨了眨眼:“至少你认真考虑过和我一起生活的可能性了,对吗?那么,顾北武同学,我想知道现在的对我有没有一点好感?” 顾北武沉吟了片刻:“当然很有好感,我并不是个高尚的人,但也不至于卑鄙。也许我的喜欢和你的喜欢存在着质的区别——” 善让打断了他:“那就行。我会等,等到你靠自己创造出你想要的未来的那天,如果你仍然觉得我和你之间是有阶级差异的,我会忘记你,离开你,因为你配不上我的喜欢。”她笑着说:“最后,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顾北武。” 善让快步向前行,嘴角不自觉地噙着笑,是的,过去的大半年是她二十六年来最快乐的时期,而今晚,无疑是这大半年来最快乐的时刻。她念念不忘的那个人,终于给了她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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