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睡觉啦,不要再说话啦。”顾阿婆半梦半醒地抬起手挥了两下扇子,身边的两个小人儿和脚踏下的三个表哥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聒噪着。 外头客堂间隐约传来顾西美和陈东来的说话声。顾阿婆打了个哈欠高声问:“西美呀,老四回来了没?” 话音刚落,门响了。 “舅舅!舅舅!舅舅回来了。”斯南和斯江掀开蚊帐呲溜下了地就往外跑,赵阿大惨叫起来:“谁踩我了!”阿二和阿三不遑多让:“我的手!”“我的肚子!陈斯南肯定是你踩了我!” 顾阿婆赶紧探身去拉电灯绳,啪塔,灯亮了,三个外孙跟三条大蚯蚓似的在地上扭着,嗷嗷直叫。 顾北武洗了脸,抱过斯江和斯南,见桌上碗罩下还有一碗鱼汤,一缸子葱油没鲫鱼,便拿了出来。斯江踮脚从五斗橱第一个抽屉里取出钥匙:“阿舅,灶披间里还有一镬子饭,吾去盛一碗。”斯南打了个哈欠爬上椅子,往桌上一趴:“阿舅,小舅妈回去了伐?” 顾北武差点被鱼汤噎住,咳了好几声才笑着用筷子头戳了斯南一下:“噶皮(这么皮)。” 西美一巴掌拍向斯南后脑勺,落到她头上突然轻了许多变成随意撸了一把:“啥小舅妈!周阿姨,是周阿姨晓得伐?小鬼头瞎三话四,困高(睡觉)去!十一点钟三更半夜还勿困,侬皮痒了是伐?” 斯南乱摇头:“阿舅,姆妈听到吾港(说)周阿姨就光火,所以吾就喊小舅妈了。”她蹲在椅子上凑近了顾北武的脸,认真地看了看,又问:“阿舅侬香伊面孔了伐?” 这下她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啥地方学得来格?”顾西美七窍冒烟厉声追问。 陈斯南捂着屁股朝后喊:“阿姐教吾格!” 斯江端着碗一进门就觉得好像发生了奇怪的事。三个表哥的三只大头一个叠着一个,排在大衣柜边上正朝她做着鬼脸。
第44章 顾景生躺在阁楼唯一的床上,悄声无息地翻了个身。楼下传来一阵阵笑和闹,他伸手掀开帐子,老虎窗外的几盆绿油油的植物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油光,好几次他醒来的时候以为还在景洪。 这时候的景洪还在雨季,下过雨的红泥里爬出各种昆虫,空气里弥漫着植物的清香,雨林里随处可见盘根错节的绞杀榕,望天树高矗入云,聚果榕上会有成群的小蜂飞舞,叉叶木斑驳的老树干上开出深紫色的花,顾东文说那花像落苏也就是茄子。勐养的三岔河里每天都有成群的野象洗澡,绿孔雀喜欢在勐腊和景洪附近的林子里出没,懒猴缩成一个绒球躺在树上,他爬上去,它吓傻了,瞪着圆眼睛发抖也不知道逃,就算逃也比乌龟还慢,只能被他摸几下肚皮。 顾东文喜欢带着他沿着澜沧江从景洪走到橄榄坝,不能再往下走了,容易遇到缅共的人。自从主席去世后,淌过孟古河去支援缅共的知青们没有了国籍,又不肯向缅甸政府投降,很多人逃回原籍做黑户或去了越南柬埔寨。顾东文说缅共没剩下几光人,已经堕落到了以毒养兵,万一不小心被缅共抓去孟古河,管你几岁,都要端上M21半自动步枪看罂粟田。 他和顾东文曾疑心他姆妈被缅共的人抓走了,就偷偷去孟古河打探。成片成片的罂粟田,好多竹制的塔楼,上面架着高射机枪,夜里有探照灯四处晃,根本没法出林子。他们在林子里躲了三天,没看见他姆妈,饿得半死,只能回景洪。 顾东文不喜欢缅甸人,信仰共产主义的缅甸人也不行,他也不喜欢越南人,信仰共产主义的越南人也不行,连带着金三角征兵站的干部们也被他讨厌上了,他说他们脑子里装的都是大象屎,三五千个中国知青的命就这么送去白眼狼手里做炮灰。顾景生也不喜欢这些人,是因为他从来没喜欢过谁,包括他姆妈和顾东文,反正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他的姆妈甚至可能是他最不喜欢的人,她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在景洪待了十几年除了哭就是生病,谁都能骂她谁都能欺负她。五岁的时候,他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破鞋”,气得跑回家问她为什么不像隔壁连的柳阿姨跳澜沧江去证明自己不是“破鞋。”她哭着说她不是,她想活,就是想活,想看着他长大。她真是个一点骨气都没有的女人。因为这事,顾东文把他吊在树上狠狠抽了几十下。顾景生放下帐子,又悄无声息地翻了个身,他很记仇的,总有一天要把挨过的打都打回去。 但是她就这么突然消失了,无论如何他都得找她出来问一问:为什么你说话不算数。他明明还没长大呢。他和顾东文都不信她会自杀,她要敢自杀,当年就不会有他这个儿子了。和顾东文不对付的人很多,但他们揍了一圈下来,没一个承认。她不见快两年了,没有人再找她了,连顾东文都放弃了。他不怪他,他把粪池都掏空过,连队那两年砌新墙,他半夜总要去扒开看看有没有人把他姆妈藏在里头,他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看起来怪可怜的。顾景生仰面朝帐子顶上瞪大眼,他一直以为是他姆妈离不开顾东文,现在好像是顾东文离不开他姆妈。 姓顾的这家子都很怪,顾景生得出了结论,眼里的酸涩减轻了些,他又翻身看向老虎窗外。上海人也都很怪,老虎窗老虎灶老虎脚爪,就这么喜欢老虎?明明一只老虎也没有。版纳的林子里有老虎,不吃人,倒是偷过牛。要是陈斯南去到景洪,估计会很开心,他可以带她爬望天树,跳虎跳石,挖见手青和黑鸡枞。至于陈斯江嘛,想到她金鸡独立护着连衣裙的傻样,有点像懒猴,顾景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楼下的喧闹逐渐平静,门开了又关上,楼梯传来咚咚咚的声音,顾景生闭上眼,那是顾西美和陈东来回陈家去了。不一会儿,梯子搁上了楼板,顾北武进了阁楼,推开窗跳了出去。 景生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被帐子打上一层柔光的老虎窗,外头隐隐传来一阵烟味,突然听见楼下传来话音。 “小舅妈为什么不是我姆妈呀,我喜欢她。”是陈斯南的声音。 “小戆徒!姆妈就是姆妈,阿拉姆妈才是最好的。”陈斯江说。 “不对,小舅妈最好。我要是小舅舅和小舅妈的儿子,唉,一分洋钿零用钱不给,我也愿意听他们的话。”赵家阿三长长地叹了口气,隔着楼板景生都听得见他脑袋咣咣敲在水门汀上的声音。 “呵呵,你是看中她家的大冰箱吧?那都是部队的,不能带走,我偷偷问过了。”赵阿二表现出了自己的睿智:“而且你要是小舅舅的儿子,就得住万春街,天天睡地上,还要倒马桶。” 阿三犹豫了一下:“那还是算了。地太硬,我腰都疼了。” “你有腰?”阿大咔咔咔地笑起来,啪啪地拍着席子:“你两手两脚之间明明只有肚皮,大肚皮,你哪来的腰?大妹妹,侬港对伐?” 斯江和斯南哈哈笑,阿大阿二阿三又追着问明天是不是肯定会去中福会玩勇敢者道路,会不会看电影划船溜冰,惹得顾阿婆不耐烦骂了好几句,总算太平了。 景生默默摇了摇头,楼下一群傻不拉几的小赤佬,啧啧啧。 咚的一声闷响,顾北武从外头跳了进来。景生闭着眼也能感觉他很高兴,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才好。他偷偷睁开条缝,却见顾北武把铺在地上的席子又卷了起来,拉开椅子坐在了写字台前,很快传来沙沙沙的写字声。景生看了会儿眼皮直往下耷,心想楼上这个姓顾的也有点傻。 顾北武也觉得自己有点傻,不,很傻。他在给周善让写信。 “善让:见字如唔。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就在你身旁,也许你在未名湖我在37号楼。最好是后者,这样显得我不这么傻气,希望勉强维持住那个在你想象中存在的我。 夜深了,家里人都睡了,我实在睡不着,如果不和你谈几句,大概整夜都没法睡着。 我十分惭愧,在你最后勇敢的总结前,我几乎错觉自己也是勇敢的一员,然而在你纯粹高尚的情感前,我只照见自己的怯懦、世俗和自私。我想请你原谅这样的我。 柏拉图说:人生最遗憾的,莫过于轻易地放弃了不该放弃的,固执地坚持了不该坚持的。我希望自己成为那个固执者,在未来的某一天,请求你不要轻易放弃我这样一个自私的人。 过去的十几年里,我的生活目标十分简单:让家里人过得更好一点。我没有上班下乡,反而投机取巧从事了不少并不光彩的事情,如果被抓到,应该会被送去劳改农场改造。在投机倒把偷听敌台这些罪名被取消前,我都有被改造的风险,但是我始终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不进行改革,不推动市场经济的发展,如陈先生所言,我们国家只能落后挨打。 资源的分配不均,必然会造成社会矛盾的加剧。哪怕是在我这样的家庭,已经可以看到巨大的城乡差距,医疗和教育的差距,信息的差距等等。更不用说你的家庭和我的家庭存在的鸿沟。家里的孩子还没有见到过冰箱,你已经使用上了个人计算机。我相信这也是当下我们国家的缩影。不改革,人民内部矛盾也会日益加剧。在德先生和赛先生的指引下,我对未来充满一种热切和焦灼,这种热切不只是想改变我自己和我的家庭,更想看到我们这一代人究竟能做到什么。能与你一起学习成长进步奋斗,这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最后,请允许我使用你的“最后”,知道一位如此优秀的女性十年来固执地坚持着不该坚持的事时,我被击倒了。我体会到了惭愧,更感觉到了幸福。以至于我在和你道别后的这四个小时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许多要和你说的话。 我坚信自己不会让你失望。期待有一天你能允许我以斯江斯南那样孩童般纯洁的“喜欢”方式表达我对你的喜欢。附上一张小像,是今夜那个白兰花一样美好的姑娘。抱歉我乱七八糟写了这许多。 祝回宁路途顺利,代问你父母兄嫂安好。 你忠实的朋友,顾北武。” —— 周善让后来好奇地问斯江:“你和斯南有什么特别的表达喜欢对方的方式吗?” 斯江一直没回过神来,斯南哈哈大笑:“我阿姐每天晚上要抱着我小时候的尿布睡觉!而且是我用过的,不但有过嘘嘘还有过粑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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