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宁把手帕搁在斯南手上,继续往前开。 手帕安静地在斯南胳膊弯里待了几秒,被拿了起来。 村子坐落在山腰上,连水泥路也没,一条土路在月色下反着光,两边杂草黑擦擦,还真不需要路灯,远远就看得见星星点点的灯火,让人心里略安,又开了一会儿,进了村倒是陡然热闹了,村口便是一个简陋的竹棚,里面卖杂货,外头摆了三五张小木桌,坐着五六个人在喝酒,电线上垂下来的灯泡在风里摇晃。汽车开过去,他们纷纷侧目,有两个人跟着站了起来。竹棚周围的五六条土狗疯狂地追着车狂吠,鸡鸭也跟着乱叫。再开进去十来米,旁边吊脚楼上面有男人拍着竹栏杆用本地话训狗,穿着苗族服饰的老太太抱着孩子走了出来。老职工探出身子问了两三回,便找到了猴子说的那人家里。 出乎意料,这位竟然是极少数还留在橄榄坝的上海知青之一,上海话依然还很流利。老职工见状,便说家里还有事,让老朱先喊个摩托车送他回县里。 斯南这才留意到他家里处处都有上海的痕迹,只是时间似乎停留在了很多年前。上海牌的17寸黑白电视机里在播正大剧场,布沙发虽然旧,靠背上还铺着白色钩针的花边沙发垫,一面墙上挂着1993年好莱坞影响的黑白挂历,还有不少东风农场的合影。斯南忍不住走过去细细寻找。 “顾东文,你舅舅在这里,”老朱指着一个面目模糊的面孔说道,又指指旁边,“这是你舅妈,这是我们上海知青1972年中秋节的合影。” “记得,那时候你表哥已经三岁了,三岁看到老,一点也不错,小时候就长得好看,聪明,胆子大,胆子太大了,”老朱长叹了一口气,“我和你舅舅不熟,那时候我们还年轻,不懂事,一心想要上进,我在农场干了两年,就来这村里当了会计,后来被推荐去昆明大学,对,工农兵大学可以推荐我们知青去,嗐,也是大学生嘛,谁不想去,我们那时候上大学国家发钱的,吃得也好,一个月发45斤粮票呢——不说这些了,你舅舅真是可惜啊,了不起,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是个模子。” “对,我前些天在亲戚家吃饭,听他们说警察还在找顾景生,半天才把名字和人对上号,嗐,”老朱有点尴尬地拍了拍大腿,“我不好去跟警察瞎说的呀对伐?深更半夜的也吃不准到底是不是他,还是前些年他来过一回,我们上海老知青搞聚会,你舅舅带着他来,见过一面。” “没有没有没有,我绝对没说我看见的是你表哥,”老朱紧张起来,“我就是说面熟,看着有点像是顾景生。” “有点是多少点?”老朱愣了愣,“这,这不好说啊,真的没仔细看,要是仔细看,认出来了,我能不停下来问一声吗?骑到农场里了,我才想起来好像有点像他。” 斯南和佑宁跟老朱道别,老朱想来想去,犹豫了半天提了一嘴:“那条路上吧,有好几家洗头发洗脚店什么的,半夜还开门,你们去打听看看。” 佑宁刚拉开车门,轰轰轰地炸雷滚滚而来。老朱“咦”了一声:“这天怎么打雷了?怪得很,哪有二月里打雷的,从来没有过,几十年没见——” 话未说完,大雨瓢泼而下,闪电从山头劈到山尾,气势惊人。 佑宁赶紧把斯南塞进车里,发动车子往外开。 “对,你们快走,下了雨路不好开。” 一语成谶,桑塔纳在土路上一只轮子陷入了泥水坑,进退两难,春雷震震不断,霹雳闪电不停,雨刮器开到最大也只看到一片水幕。
第448章 斯南手一伸:“我下车去看看怎么回事。”车门才开了一条缝,水瀑布似的浇上来,“嘭”地一声她赶紧关上车门,半边身子已经湿透。 “别开——”赵佑宁来不及阻止,急急挂了停车档拉了手刹解开安全带,扯出那条眼泪已经干掉了的手帕,探过身去替她一顿猛擦。他太过着急,重心一个不稳,整个人反而跌进了斯南的怀里,牙齿磕在斯南的肩头,整个嘴都麻得不行。 “对——嘶,对勿起。”佑宁狼狈地扶住车窗,用力一撑,似乎听见自己尾巴骨咔嚓了一声,再想移动,疼入骨髓,只能保持这个尴尬又别扭的姿势努力吸气,慢慢控制调整肌肉。 斯南还没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脸上擦过去的到底是赵佑宁的下巴还是嘴巴还是鼻子,就也听到了这一声,她瞪着离自己不足三公分距离的赵佑宁,再看看他僵着的腰背:“侬完结了。(你完了)” 祸不单行,古人的话总诚不我欺。大风大雨中,桑塔纳两只后轮卡在泥坑里纹丝不动;赵佑宁闪了尾椎骨,斜躺在被放倒的驾驶座上;油灯也亮了,斯南在赵佑宁的指挥下拔出了车钥匙。车里黑漆漆的,偶尔有闪电豁过去,虽然有心理准备,仍然不免心里一惊。 斯南摸了摸脸颊,沮丧地甩了甩手臂上并不存在的雨水:“真倒霉。” “都怪我,如果没先送大龙他们,早点来,应该刚好能躲开这场大雨。”佑宁低声道歉。 斯南心里本来的确有点怨他,被他先这么一说,反而生不出气了。 “不怪你,他们要跟我们上山,家里要急死了,他们回家说不定还要挨揍,”想起自己小时候,斯南把湿了的额发捋了上去,指了指胳膊内侧的嫩肉,“就算不打,肯定逃不掉一顿骂,我妈以前还总喜欢掐我这里,痛色了。” “现在还痛伐?” “当然勿痛了,废闲话。”斯南扭头瞪了赵佑宁一眼,突然噗嗤笑出了声。 “侬笑撒?”佑宁也侧过头看向她。 “笑侬呀,腰噶推板,(笑你啊,腰真差)”斯南撇了撇嘴,“大表哥的腰可好了,引体向上随随便便一百个,仰卧起坐几百个随便做做。”提起景生,斯南又红了眼眶,“他要是流落在那个山洼洼里,遇到这么大的雨该怎么办呢?身上还有枪伤。这都三个礼拜过去了。” 佑宁宽慰她道:“景生肯定没出事,出事了警察肯定找就找到他了。” “没出事怎么可能不回家?至少会打个电话吧?我姐上班那两个月,他一天至少要呼她三次,通三次话,不可能一点音信都没的。就算我妈放了什么屁,他可是顾景生啊,他怎么能因为我妈说什么就跑了就不管我姐了?我妈还能拿刀逼他?” 斯南长叹了口气,一拳砸在车门上:“你别说,我妈还真干得出这种事,她这几年受刺激了——”她警惕地看向赵佑宁,“不过我妈没变神经病啊,你别听我大姨娘瞎说,她和我妈从小合不来,她那是骂人的话,我妈真不是精神病人。” “我知道,你姆妈就是偏激了一点,”佑宁斟酌了一下词语,“她古板了一点,传统了一点,一直把景生当成亲侄子看,所以不太能接受哥哥和妹妹突然变成情侣,我能理解。” 斯南在黑暗中盯着佑宁看了会儿,默默低下了头。 “要不要喝点那个老朱送的米酒?”佑宁努力反手够向后座。 “我来我来,”斯南迅速爬到后座,“咦,这竹筒里是米酒?我以为他不想招待我们吃饭,有点难为情,所以丢给我们两筒竹筒饭呢。” 拔开塞子,一股甜香弥漫开,斯南嗅了嗅,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不像米酒,像果汁,蛮好喝的,来,柴可夫斯基赵辛苦了,你也喝一点。” 她喂了赵佑宁一口,自己又喝了一大口,愤愤然起来,“这个老朱,简直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没看清楚了,感觉有点像,说不准了,烦死了。” 佑宁接过竹筒喝了一口:“不奇怪,他和你大舅舅不是一路人,怕惹麻烦。” “他说几句实话能惹什么麻烦?!你别喝光了啊,给我留一口。” “你舅舅挡的是毒贩的子弹,以前凌队、刀爷爷、小王,他们不都提起过,云南处处都有毒品的阴影,谁也不知道村里寨里有没有毒贩或者毒贩的眼线,他是怕自己说多了话被报复。” “哪里来的这么多毒贩?我都住了好几天了,天天在街上打听,谁也没来我麻烦!” 佑宁知道说了她也不信,便又喝了一口酒岔开话题:“他就是那种又便宜就要占,有事情却往后缩的典型人物。” “咦,你怎么看出来的?”斯南有点诧异。 “在那个年代,农场知青怎么可能变成村会计?他家墙上的相框里,有一张照片是村干部合影,那里头坐在正中间的男人,另一张全家福照片里也坐在正中间,应该是他的丈人公,老朱可能是娶了村长或者村支书的女儿,才成了村里的会计的。” “所以他能被推荐成工农兵大学生?”斯南恍然,“怪不得他吞吞吐吐躲躲闪闪的,和上海那些知青爷叔们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可能吧,他或者也想过要回上海,但是上海的家里人不一定愿意他回去,没地方住,没工作,都是问题,等他再回来,做不成会计了,只好再进农场上班,我瞎猜的啊,”佑宁摇了摇竹筒,“酒没了。” “还有一筒呢,”斯南喝着别人的酒,说着那人的坏话却毫无内疚之感,“他活该,我看过叶辛写的小说《孽债》,这些在当地结婚生孩子的男知青一听到能回上海就全跑了,老婆孩子都不要了,都是狗男人,他不要她们,回到上海,上海家里的人不要他,报应。不像我舅舅,大表哥不是他亲生的,他自己还没能回上海,就先把大表哥送回了万春街——” 说到这个,斯南趴在佑宁边上呜呜地又哭了起来。 “我阿舅这么好,为什么得癌症的是他,死的也是他,这个新朱的是只猪是只怕死狗,却活得好好的,住着小楼房,一天天上班,吃吃这么好吃的米酒,老天瞎了眼!” 佑宁反手用手背蹭了蹭她湿漉漉的头发,没作声。 斯南抬起头:“还有你,你干嘛对我这么好?你干嘛跑来找我?还开这么个破车来找,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知不知道?你看,你现在就闪了腰,万一你好不了得躺一辈子残废了呢?我可不会照顾你!” 佑宁失笑:“那是我自己不当心,运气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别担心,不用你照顾我。” “谁说你运气不好了?你运气这么好,全额奖学金出国留学,回国好几家大学抢着要你,你说,你是不是因为我才来复旦的?你别骗人啊,你必须跟我说实话,你就算是为了我来我也不会那个你的。”斯南说完才觉得自己脑子里晕乎乎的人也轻飘飘的,她捏紧了赵佑宁的手臂,“我没喝醉吧?我才喝了半筒米酒。”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19 首页 上一页 441 442 443 444 445 4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