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夜的记忆,景生其实有点模糊,似乎好几个夜晚发生的事错位叠加了,姆妈应该又问了他有没有尿要不要上厕所,他记着那夜被拖鞋抽的仇说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但姆妈也没去,缝缝补补腌制了什么之后上床睡了,腌的是萝卜还是梅子,他记不清了。似乎顾东文说要陪她去,她说下大雨懒得跑,明早再去算了。似乎他还隔着衣柜喊了一声“有痰盂你尿好了,让你男人帮你倒痰盂。” 顾东文说他没说过这句。 恍惚中景生看见黑不溜秋的自己和顾东文伏在草丛里,观察不远处的婴粟田,他们听说金三角有毒贩抓女知青去种罂粟生孩子。丛林里蚊虫肆虐,一条青绿色的细蛇蜿蜒游过他屁股后头,顾东文侧身看了一眼,一边掐住蛇的七寸,抖了几抖不放心,用石头又砸了好几下,随手把蛇甩在了旁边的树枝上。 “蛇会钻进人的屁股里伐?”他压低了声音问。 “废闲话,有洞总归会钻的,”顾东文掏出水壶给他,“还切得消伐侬?” “嗯。”他抿了两口水,不再说话。 景生看见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小小的自己头顶上,一圈光,很亮,亮得刺痛了他的眼睛。不远处有少女在晨辉中轻快地走向弄堂外,她回过头有点警惕地喊了一声:“侬快点呀,要迟到了。” 是陈斯江。 景生加快了步子,可怎么也追不上她。她似乎不耐烦了,很快消失在转弯处。 “斯江——斯江!”他喊了几声。 “做撒?喊撒么子喊,吾就勒此地。”笑声中,他被一只手牵住。 玻璃窗外是灯火辉煌的南京路,静安寺的金顶闪闪发光。他明明在看夜景,却有人攀附着他,抽泣着喊他的名字。 “顾景生,顾景生,景生——” “囡囡,囡囡。” 景生看见泪流满面的斯江在他身下紧紧地抱着自己,抱得那么紧,恨不得融入他身体里。 这场梦很混乱,景生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过只睡了一个小时,他静静地回想梦中的每个细节,抬起手臂搁在了脸上,任由泪水浸湿皮肤。 —— 朦朦胧胧中,似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渐渐靠近,走两步停两步,犹豫不决。历年逼出来的警惕本能令景生一动不动,保持均匀呼吸,左手却立刻握住了枕头边的枪柄。 幽幽香气有些熟悉,随即一具温热的躯体靠近,一只颤抖的手放在了他腰上。 景生猛地翻身而起。 “啊!别——!是我!”Nong被枪管顶着额头吓得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景生冷然看着黑暗中的女人:“你干什么?” Nong回过神来,嗫嚅道:“你——你要不要?” 见景生毫无反应,她膝行了两步,靠着景生的腿才停了下来,欲言又止地仰起头:“昨天马先生问我了。” 景生手臂上的汗毛倒立:“他问什么?” “问你在床上到底行不行,”Nong咬了咬唇,“我说你很行,他——看上去不太信。” 景生反而松了口气,把枪搁回了枕头边。 “马先生说,她们,她们都说你不行,”Nong眼眶发红,“你不打她们,还给她们很多钱,她们都说你是好人。我见过很多不行的男人,很坏,你不是。” “我是不行。”景生淡淡地应了一句,躺回了床上,合上眼不再言语。 沉默了几秒后,Nong有点难过地低声说:“你别难过,可以治。” “不用,”景生侧过头看了Nong一眼,“他还说什么了?” Nong想了想,脸上一热:“马先生还问——”她低下头十分羞惭,“问我想不想和你结婚。” 景生眯起眼,仔细回想最近自己做了什么又惹马大伟猜疑了。 “他还问上个月在曼谷你有没有和陈老板刘先生他们一起吃饭。” “你怎么说的?” Nong紧张得有点结巴:“那、那次是吃、吃了的对吗?海哥带我、我们一起去的,很多人。” 景生翻身站了起来,拿起椅背上的白衬衫套上:“嗯,没事,你先回去吧。” “顾先生!”Nong赶紧站起身。 景生却已经大步出了房门,天亮了。 —— 这次走货,一应人手都由谭晓林负责调拨。马大伟甘于让贤,只派景生押车,另外负责云南境内的接应安排。景生抵达的时候,谭晓林正和马大伟在喝茶,人已经七七八八都到齐了。茶几上的一个大托盘里放着十几个旧手机。 景生已经熟悉了谭晓林的操作,和马大伟打了个招呼后,就把自己的手机搁到了托盘里。 谭晓林笑着递给他一台手机,报了一串号码:“阿东,你这次就用这个手机,号码是云南的,放心,信号好得很。现在你就是王威了,威风的威,我们等你的好消息啊。” 景生接过手机,试着拔了自己的号,果然信号很通畅。 “万一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们的时候报上这次的名字就行,放心,你们只管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总归有法子捞你们出来。”马大伟的笑脸一如既往地亲切。 景生淡淡应了一声:“明白,我是王威。”
第474章 “东哥好,我是阿亮。这一路就靠您罩着兄弟我了。” 景生扭过头,见一个脸生的瘦高个儿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黄毛正吊儿郎当地冲着自己笑,一根烟在他手指间翻转得跟风火轮似的,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几个不规则破洞看着像是自己剪出来的。 马大伟笑道:“阿亮是谭部长在香港的表侄,这次临时改成他开车,你们相互照应着一点。” 景生有点意外:“刚子哥不去了?” “嗯,他昨天突然开始拉稀,”谭晓林叹了口气,瞥了阿亮一眼:“好好跟着你东哥学,去去去,别赖在这里,赶紧吃饭去,别忘记先去上香。” 阿亮笑嘻嘻地打了个响指:“谢谢表叔,我这就去给菩萨佛祖关二爷财神爷磕头。” 景生被马大伟拉着又叮嘱了一番,才抽身去食堂吃早饭。 竹楼下那阿亮和两个小弟却被谭晓林手下的一堆人围着。 “TM是不是谭亮你给刚子哥吃了泻药?” “哟,你们大哥拉稀,怪到我们大哥头上?笑死人,怎么,你们的□□也归我们管?” “阿亮,出来混的敢做敢当,真是你干的,怎么都该给刚子哥个说法。” “呸,有本事你们找部长去要说法,欺负我们香港过来的是吧?” “滚你妈的,怎么,谭亮你顶了刚子哥,回头你妈就不卖X了?” “你TM满嘴喷什么粪呐?你妈卖X养了你,你全家都卖X!”阿亮跳了起来,一拳出去,打在景生手掌心里,摇了两摇,拔不出来。 “呵呵,你一个东北佬,只不过和部长一个姓,怎么跟部长攀上亲戚的,自己心里没数?来呀,有种单挑。” 景生环视四周,沉声喝问:“他已经上过香了,你们干什么呢?” “东哥,你不知道刚子哥被这王八蛋害的——” “能被他害到,就也能被别人害,不冤,”景生眼神如电扫过他们:“谁告诉你们刚子哥干什么去的?谁要你们替他出头的?他人呢?” 那几人顿时紧张起来:“东哥你别误会,刚子哥什么也没说,他人都拉脱形了,兄弟们去给他送药,他只说了今天阿亮顶他班—— 人群迅速散了。 阿亮赶走自己的马仔,呵呵笑着跟上景生:“谢谢东哥。” 景生回头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话,径直大步上了竹楼。 “嗐,东哥,你等等我,咱一块儿吃。” —— 这两年清莱的地下赌场生意火爆,马大伟和泰国人合伙在清盛县买了一大片山地,披上了投资商的外衣做粮食贸易和船运。清盛县是金三角的中心位置,隔着湄公河和缅甸掸邦、老挝博胶省相望,距离西双版纳三百多公里,历来是湄公河上重要的货运中转口。这栋用作食堂的竹楼正对着湄公河,当下七月雨季天天至少一两场大雨,土黄色的河水水位极高,货船熙攘顺流而下。 景生要了一碗牛肉粉两个煮鸡蛋刚在窗边坐定,阿亮就凑了上来。 “嗐,真巧,我和东哥你一样,都要的牛肉粉,”他顿了顿,露出一口白牙,“该叫威哥了,哈哈,威哥,现在我是李涛,阿涛。” 景生抬眼看了看他。 阿亮嘻嘻笑:“是我给刚子哥下的药,不过我是奉命行事。” 他左右看看,意味深长地压低了声音:“您知道王姨吧?上一车表叔发了一百二十万奖金给她!货到钱到,表叔这魄力,陈丙锡那铁公鸡算什么金三角老大,切!” 景生眉头一拧,阿亮赶紧解释:“不是我打听来的,是表叔亲口告诉我的,不然我干嘛大老远地从香港跑过来,呵呵,刚子去年跟表叔去普宁看陈丙锡刘召华的货,上个月在曼谷吃他们的席,反正有人说刚子哥想去宁夏替他们看厂,嗳,真不是我说的,曼谷那次我都没去,但无风不起浪空穴才来风嘛,表叔不太放心,才让我过来顶了他。” “那次吃饭我也在,”景生一边剥蛋壳,一边淡淡地应道,“我和老刘也聊过几句。” 阿亮一怔,随即堆了一脸的笑:“您不一样,您是马老板的左膀右臂,呵呵。” 刘召华是陈丙锡的制毒师,先前一直在广东普宁制毒,不知什么原因一直不太顺利,废水毒死了河塘里的鱼,村里人闹了起来,去年年底把工厂搬去了宁夏。作为金三角最大的□□供应商,陈丙锡刘召华一直是各国警方要铲除的大毒瘤。上个月曼谷之行,景生是被马雄海临时拉去验货的,一进曼谷就换车换手机,等验完宁夏新出的毒品,马雄海付完定金,陈丙锡和刘召华突然露面做东,王姐、刚子作为谭晓林一派的代表也在席,除了他们,还有缅甸果敢罗家的人彭家的人以及香港张其声的人。陈丙锡和刘召华确实有打着紧密合作做大做强的旗帜招兵买马之意,景生有意探听制毒巢穴所在位置,并未直接拒绝。回清盛后他用开玩笑的口气跟马大伟提过一句,说陈丙锡刘召华请大家去宁夏玩。马大伟嗤笑了两声,马雄海说起陈丙锡把自己当金三角老大,什么平远小马,小四川小谭张口即来,好一顿排揎便略过了此事。 —— 油罐车挂着老挝车牌出清孔口岸顺利进入老挝,景生押车,阿亮开车,他嘴上没门,开运油车的确是一把好手。一路上景生半眯着眼假寐,也挡不住他絮絮叨叨把自己三岁到二十三岁的事巴拉个没完,只是所有的事情里没有他家人,只有同学和兄弟。在会晒口岸通关时不等景生下车,阿亮便抢着跳下了车,笑眯眯用老挝话说了几句,把厚厚一个红包塞进了海关官员的裤袋里,不远处的警犬都没机会过来闻上一闻,车子就顺利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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