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江昨天还在银行柜台问过金价,想过年给外婆再打一个金镯子,此刻略一换算,便无声地吸了口气。 “你俩这铜臭味要不要这么浓?在我面前下次记得省略最后那几个字,我吃饭的胃口会好很多。”林凌摇头喟叹。 斯江视线在林凌身上停了几秒,她倒不知道原来林凌和江南朱敏这么熟稔,看来在某方面,男人和男人天生会达成共识。 不得不说,江南这招凸显出过人的交际能力,他热情周到又不过分熟络,做得一手地道的本帮菜,味道不输进贤路的著名小餐厅,酒量也好。而朱敏和他多年的默契也让斯江进一步体会到夫妻老婆店未必不好这句话的意思,从餐厅转场到客厅,斯江真看不出这两人有任何外面传言的貌合神离的迹象。也许如Joyce所言,成年人的关系不由感情深厚浅薄而决定。 因在座三人都是H师大校友,谈及往事颇多共鸣。江南和朱敏并无江湖上张口就师姐师兄的习惯,令斯江很是自在,多了几分刮目相看。 “他当年伪装成了文艺男青年,”朱敏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指着江南,“我就是被他一本《人间词话》骗到手的。” 她顿了顿:“关键是他装得到位,那本是半个古董,1926年朴社的俞平伯标点本。我以前特别爱收旧书,唉,不提了。” 想起郁平前些时的肺腑之言,斯江笑着点头:“学校里男生本来就少,文学青年就更少,江南口才又这么好,还这么花心思,你陷进去不奇怪。” 江南“嗳”了一嗓子:“也不尽然吧?我虽然心机深沉了点,但那时候还很苗条俊秀,堪称一表人才,你承认自己见色起意也不丢人吧?” 朱敏起身翻出毕业照来:“实话实说,你当年是有几分姿色,但离让我见色起意还差远了。” 斯江和林凌头靠头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有几分姿色的江南,倒是朱敏站在第二排正中间,着实显眼。 “你真洋气。”斯江不吝赞美之词。 “这辈子和漂亮挨不上边,只好努力往时髦、有气质方向发展,”朱敏自嘲道,“我到大学毕业都一直蛮得意别人夸我气质好的,后来才懂什么叫礼节性赞美。你这个洋气我喜欢。” 斯江不禁也笑了:“我妹妹从新疆回来读书的时候,很多人都夸她一点都不像上海人。老师给她写评语总是淳朴当头,她现在最讨厌别人说她不像上海人。” 林凌笑道:“我也总被说不像苏北人。” “你老家徐州不算苏北吧?”江南插了一句,“应该算山东才对。” 四人哈哈大笑。 笑罢,斯江才想起来自己似乎从来没问过林凌他的家人家事,他也从未提起过。以前做朋友的时候,逢年过节林凌都闭口不提老家和父母,大家默认他有难处,便都不戳人伤疤。做恋人还没多少天,因为没有结婚生子组成家庭的计划,两人便也从来没谈起过这些,斯江并不在意这点,如果林凌想让她知道,肯定会自己说。 江南从茶几下头拿出一本旧校刊翻到某页:“这是我收藏的半个古董,上面有你发表的诗评,我是通过你才知道了聂鲁达。” 斯江眼皮一跳,她这些年已经不再从故纸堆里寻觅安慰,一本本日记和读书笔记都早已尘封。 “我是绝望者,是没有回声的话语,一个一无所有,也拥有过一切的人。最后的缆索,你牵系着我最后的渴望——” 林凌醇厚的声音停了停,带上了一丝笑意和深情,“你是我荒地上最后的玫瑰。” 斯江托腮出凝视着林凌,微微走神。 聂鲁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她才一岁,是善让从北京寄给她那本手抄的《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十六岁的她对爱情一无所知对世界一知半解,胸口总洋溢着无人可诉说的澎湃,她常爬上阁楼的屋顶,对着墙砖里顽强发芽长大的石榴树吟诵聂鲁达,仿佛大声读出了她所有的渴望和绝望,还有她所有的梦想。 林凌细细看斯江的诗歌评论,那时候,她是顾景生的玫瑰,是许多人的玫瑰,而现在,他也是那个一无所有却也拥有一切的人了,是进行式的拥有,而不是过去式的拥有过。 一时间,黑胶唱片里的《梁祝》曲都变得格外悠远。 “那时候还是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斯江举杯和江南碰了碰,微微笑,“现在看到实在难为情。” 这夜,斯江难得话多,和江南从诗歌聊到文学聊到哲学,聊回港台沪三地的文案,直到深夜才宾主尽欢散场走人。 上了车,林凌开了收音机,叶沙已经开始在《相伴到黎明》里点评凡人的情感困惑。斯江系上安全带,侧耳听了听,笑道:“斯南读大学的时候她们整个宿舍经常一起听这个节目,她嘴巴比叶沙毒得多了。” “那斯南如果当主持人,可能会被骂死,像叶沙这样温和,已经很多人骂她。” 斯江诧异:“真的骂主持人?写信去电台骂那种?” “对,还有天不亮守在电台门口骂她的神经病。” “你呢?音乐节目主持人会不会好一点?” “哈哈哈,一样会被骂,比如有歌星甲的歌迷写信来骂为什么好几天都不播放她偶像的歌,为什么播了她偶像竞争对手的歌,骂我一定人丑心毒没有品味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来的乡下人不懂欣赏之类的。刚开始的一两年这种信还挺多的。” 斯江无语。 “有一年做十大金曲特辑被骂得最惨,真有成群结队来找我‘算账’的,可能我长得不像她们想象中的丑,我从她们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林凌笑了起来,“现在电视上看得一清二楚,再发生这种请客就没那么容易逃掉了。” “做主持人也很多不得已吧?你喜欢的音乐恐怕很多不能播出。” “哈哈哈,是,经常一边播一边心里说册那,什么狗屎,还能得奖?这些歌迷有没有一点审美能不能听点好的?”林凌停了停,趁着红灯时扭过头来,笑弯了眼,“但没办法,不是每个人像我这样,还是柴油机学徒工的时候就见到了这个星球上最美的玫瑰。那时候我一无所有——” 即便对爱情失去感知力如斯江,也不禁动容。她伸出手,轻轻覆在林凌握着汽车排挡的手上。林凌反手和她十指交扣。 车后传来催促的喇叭声,在深夜十分不耐烦。 —— 江南收拾好一切,走进卧室。 朱敏坐在化妆台前用力拍打刚敷过精华水的脸。啪啪啪,感觉比吃耳光还要痛。 江南叹了口气:“轻点打呀。” “天天说你烦不烦?”朱敏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陈斯江是真好看,真的好看。” “这句话换了男人讲,就不是什么好话了,”江南惫懒地往床上一躺,“你觉得她怎么样?” “快点起来,你还穿着待客衣裳!”朱敏把手里用过的餐巾纸团作一团,摔到江南脸上。 “是聪明人,邪气聪明,不愧是她,我提了三次头,说公司的事,她一句也没接,我们照样聊得开开心心,我可以说是沉迷于她的美色之中,你怎么回事?烧饭烧瓦特脑子了?不是说了要谈项目同期权的事?”朱敏没好气地抱怨。 “她要是真的不想来,说再多也没用,她要是想来,待遇股份期权什么的根本不是事,”江南笑眯眯地把餐巾纸展开又团起,团起又展开,“没几个人知道,陈斯江在AM毫无怨言地拿了两年最低薪资,是创了新低的薪资,第一年考核优秀硬是被压着没升职她都没吭声。” “听说孙家伟手上的客户百分之六十是陈斯江在跟?” “实际上是百分之八十,用过陈斯江后,很难对其他人满意,”江南笑道,“跟陈斯江谈合作,重要的不是钱不是名片抬头不是办公室大小不是项目内容。” “那是什么?” “是得她拿你当朋友,当知己。” 江南老神在在:“我是个伪装的文艺男青年,但陈斯江是彻头彻尾的文艺女青年、知识分子,她——有一个纯真时代的灵魂,任何外在的东西都难打动她。” 朱敏侧头盯着她看。 “别啊,朋友妻不可欺,我对她一点那方面的想法都没有,不敢亵渎。”江南举起一只手。 朱敏却笑了笑:“这倒是,她男人没了七年她才和林凌走到一起——” 朱敏看着镜子里有点陌生的年轻面孔,轻轻按了按还没有皱纹的眼角:“你要是死了,我最多等七天就另觅新欢。” “外交部就需要你这样的发言人。我建议你去试试。”江南面不改色地起身走向浴室。
第507章 斯江素来喜欢先考虑最糟糕的结果,她对开公司赚大钱出名并无粉红色梦想。 顾北武曾在九八年的座谈会上提到:根据最新统计结果,我国民营企业的平均寿命是七年,虽然比九三年前的四年增长了许多,但如果政府不给民营企业减负,未来十年内这个数字将回到九三年的水平,甚至会更短。台下官员们不以为然,也有人反驳他的推论。斯江记得当时舅舅从口袋里摸出几张旧旧的进货单,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这是党校政策研究室副主任周教授前两天在X市的实地调查结果,一家个体小饭馆,除了工商税务之外,其他被征收的费用来自多少部门,一共多少项,大家不妨猜猜。” 大胆如斯江也只猜到了接近一半的数字。顾北武宣布答案是19个部门征收了69项费用,还有各个部门花样翻新的各种检查和罚款费,大厅里寂静了几秒后响起一片嗡嗡声。可见创业之困难守业之艰辛。 和江南朱敏二人的这餐饭的确打消了斯江的不少顾虑。 合伙创业不同于打工,利益息息相关,一旦发生冲突也更直接。轻则一拍两散,投入的时间金钱精力付诸东流,重则两败俱伤,夫妻兄弟反目成仇打官司的都不在少数,更有甚者上演全武行,抢公章抢财务章霸占办公室,更可怕的还有丧心病狂者不惜投毒买凶杀人。她看重的不止是合作伙伴是否好合作,更要看人品如何,能否好聚好散,至于待遇、股权反不是她着重考虑的。 昔日孙家伟带她去AM前也问过她薪水较低能否接受,她答:不给钱都行。那时年轻,想要学习的心格外迫切,确实过于天真到了可笑的地步,但在AM这些年,她从未主动申请过加薪,曾被Melba她们骂作“加薪路上的绊脚石”。斯江回答:我值多少薪水,老板心里有数,如果没数是他的损失。事实上从大老板到孙家伟的确心里都很有数,她的薪水虽然是全公司同岗位最低数,但她的加班费一分钟都没少过,包括累极了睡在办公室的时间也是加班,她手绘的美术稿件、背景、参与到的提案,都拿到了相应的报酬,不算高,却出乎她的意料。她第一个月以为领错工资怎会莫名多出三千,孙家伟却认真地告诉她没有错,身为老大,必须看见每个人付出了什么值得获得多少回报,而不是这些付出有没有给上司给公司创造相应的利润,后者是他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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