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碗小馄饨冒着热气,早上剩下的炒花生米和萝卜干现在看看也很诱人。顾东文把记账本和一卷卷的钞票粮票推开来,起身去洗手。斯江仔细看了看,九月份已经做了三千块出头,很替大舅舅开心。 “舅舅,明天我可以去银行排队换零钱。”斯江自告奋勇:“早上电视台彩排,大概十一点钟结束。” “没事,景生明天去换,换好了去电视台接你,你们一道来店里吃中饭。”顾东文笑着说:“他下午中福会有课,上好课去游泳,你要不要和景生一起去游泳?上个礼拜你小舅妈送了你一件游泳衣,下过水没有?” 顾阿婆吹了吹调羹里黄澄澄的鸡汤:“送来第二天我就洗好了,到底是体育用品商店里买的正规货,质量老好的,一点也不褪色,隔壁老刘家孙女那个泳衣,汏一趟,一脸盆红彤彤的水,吓死人。” 斯江苦巴巴地叹气:“我不会游。”要不然上次龙华水战她肯定也要参加的。 “让景生教你。” 景生眼皮一撩:“我只会你那种教法。” 斯江呵呵笑:“不用不用,我还是回来练舞吧,老师说有几个细节要再认真抠一下。” 顾东文想想自己当年把景生一次次丢进水里不给他上岸的情形,摸了摸鼻子:“对了,那个版纳的小姑娘,你东西给她了没?” “嗯,今天正好遇到,给了。” 斯江一不小心把大半只小馄饨囫囵吞下了肚,从嘴里烫到喉咙再一路烫到心里,她嘶嘶吸气,搁下调羹去拿水喝,紧张地竖起耳朵,偏偏对面的一大一小只管闷头吃,没下文了。这顿宵夜吃得斯江抓心挠肺的,吃完了还坐在台子边上陪着顾东文算账,好不容易等景生收拾完上了阁楼,她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阿舅,那个版纳的小姑娘,你们给她什么了?” 顾东文一愣,酒窝慢慢深深地凹了下去。 阁楼口却传来景生的嘲弄声:“说了不关你的事,陈斯江。” 顾东文无奈地笑着耸耸肩:“那家伙不让说,囡囡别生气啊。” 斯江小脸涨得通红,手脚都有点发麻:“不生气。”她听见自己声音有点抖,想站起来回里间去,又觉得这样走了太丢脸。 “阿舅,我帮你再数一下粮票吧。”斯江把拿一沓子一沓子的粮票拿了过来,橡皮筋半天都拆不开,粮票上忽地泅湿了一个小圆点。 不一会儿,景生从梯子上滑了下来,倒了杯水喝,又在五斗橱抽屉里翻了翻,这么围着吃饭台子转了好几圈,见斯江一直低头数着粮票,没像往常那样发脾气或者瞪自己讽刺几句,反而有些不自在,再看顾东文正一脸幸灾乐祸地对着自己眨眼睛,他眼皮一跳,几步蹿回了阁楼上,拿了本书躺下,随手翻了几页,又觉得自己信守对别人的承诺是没错的,就是刚才说话好像冲了点,但谁让她故意用湿头发甩他脸了呢。平时谁都宠着她让着她捧着她,惯得她,受不了一句重话,他还就偏不让着她捧着她宠着她。景生鼻子里哼了一声,搁下书,却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斯江若无其事地跟顾阿婆说:“外婆,我差点忘了,中午我不去舅舅店里了,回来吃中饭,班上有几个同学说好要来做作业。” 景生便抬头瞥了她一眼。 顾阿婆忙着剥蛋壳:“哦,那景生就不用去电视台等你了?” “嗯。不用。”斯江几口喝完粥:“外婆,我先走啦。”她背上练功包急匆匆地出了门。 “嗳!你蛋还没吃呢!囡囡——”顾阿婆追出去两步,越想越不对劲,回过头来看看景生:“你们两个又不好了?吵架了?” “没。”景生慢吞吞地继续喝粥。幼稚,谁会和她吵架。 —— 国庆节,北武和善让带着顾阿婆和斯江坐周善礼的车去南京和周家的亲戚朋友见一见,顺便玩一玩。景生留在家帮顾东文的忙。 因为中央电视台、各省电视台和报纸杂志都报道过,东生食堂堪比一大景点,不少游客都抽空来体验上海家常菜的滋味,各省市机关组织前来观摩学习的人也不少,两父子从早忙到晚。市里区里街道也很重视这次宣传机会,节假日专为烈属孤寡老人送菜的菜场工作人员特地上门服务,猪肉提供单位团体价格,水产品也保质保量,全方位保障这面“个体经济”的红旗能代表上海大放异彩。 等北武他们从南京回来,上学的上学,开店的开店,带孩子的带孩子,一眨眼便入了冬。斯江和景生闹了两个月别扭,已经明显到连赵佑宁都发现了,他两头劝,两人却都说没事,但照旧互相不说话,几乎连看也不看对方。赵佑宁又劝了两次,发现斯江连他也疏远了,多了学校另外两个参加合唱团的小姑娘和她一起走,女孩子们走在前面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他和景生盛放他们吊在后面,倒是阿大阿二阿三两边吃得开,每次买些小吃零食送上去,都能换来一堆谢谢。 景生头一次发现女生的心眼居然能小到这种地步,一件和她完全无关的事,她能气成这样,气这么久,真是匪夷所思。他以前还觉得姆妈生顾东文气的时候有点蛮不讲理,现在才发现姆妈真是太讲理了,她生气是以小时为单位的,最多一两天不理睬顾东文,但还记得给他做饭,哪有像陈斯江这种几个星期几个月憋得住不跟人说话的。他和她有仇?但景生也清楚斯江憋到这个份上,貌似大概可能会一直和他别扭下去了。他有几次在学校楼梯上遇见她,想跟她讲几句,这人倒好,看见他跟看见鬼似的,不是急匆匆甩脸色擦肩而过,就是调头扬长而去,真是可笑又可气,全世界就得都顺着她?凭什么呢,景生心里渐渐也憋了一股气,便也无视起斯江来。 顾阿婆私下愁啊:“唉,这两个小冤家又是怎么了呢。” 顾东文呵呵笑:“长大了呗。” “你去跟景生说说,他是哥哥,又是男孩,要让着妹妹一点,一个屋子里都不说话,像什么呀。” 顾东文笑弯了眼:“随他们去,多好玩。” 他都看在眼里,两个孩子装作毫不在意对方的模样,其实天天留心着对方在干什么,耳朵也竖着,看个《加里森敢死队》还要借着他和老人家的嘴讨论剧情,实在太好笑。少年意气,也只有年少无忧的时候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这么费神了,顾东文才舍不得不看戏,更何况还是景生的好戏。只不过这家伙从小没有玩伴,也没和差不多岁数的女孩子相处过,明显缺了根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窍,那么点小事都不知道去哄哄妹妹,将来谈女朋友有的苦头吃。 顾阿婆却担心斯江,平时最好说话的小姑娘,怎么钻进牛角尖里能呕这么久的气呢,倒有点像王文娟演的那个林妹妹了,不好,实在不好。要说女小宁呢,最好是斯南那样没皮没脸没心没肺的,不伤心不伤神也不伤身。顾阿婆想想,倒不只有景生制得住斯南,也只有斯南那样的才吃得住景生。她像斯江这么大的时候,家里已经开始替她相看亲事了,男女相处之道,持家之道,老娘时不时就要教导几句,姊姊们回来也会跟她说。可惜南红西美这一辈,一听她开口就嫌弃是旧社会的封建糟粕。糟粕啥啊,这女人生下来,不就得和父母长辈兄弟姊妹、丈夫公婆妯娌姑嫂相处,万事求的是个舒坦,谁还能一个人到老不成。她有心跟斯江提几句,却被儿子给堵了回去。行行行,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孙自有儿孙难,她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不多嘴了。
第87章 小孩子是很奇怪的物种,不记仇的时候哭过就忘,记起仇来能记一辈子。景生这个“某某人”并没有再出现于斯江的日记里,对斯江而言,当初事情的细节和羞窘的感受其实已逐渐模糊了,唯独“不理他”日复一日地重叠累加,变成了习惯。 每天上学,景生远远地跟在斯江后头,看着她身边逐渐多出几个女同学,一群人说说笑笑地进校门,放学后又看着她们一群人慢慢变少,最后斯江独自拐进六十三弄时常常回头看一眼,这时景生就会停在小人书摊前翻翻书。他觉得无论斯江怎么不讲理,他还是要信守和顾东文的约定,只要眼睛看得见,就算“一道走”了。 十一月七日立冬,正巧是景生十二周岁生日,顾东文说回了上海还没给他庆祝过生日,今年要好好过一下,特地通知了北武善让南红他们也回来吃饭。顾阿婆早早地就提醒斯江记得给表哥准备一份生日礼物。 斯江心里一百个不乐意,还是不得不揣着外婆给的大团结去了新华书店。转了半天,照着善让开给她的书单,倒先给自己买了好些书。 这学期开学前,善让送给斯江一套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的《飘》,斯江囫囵读完后,就彻底告别了《儿童文学》和《少年文艺》,迷上了小说,可身边没有人和她探讨那些她还看不懂的内容,只能在日记里写下许多复杂又矛盾的读后感,一会儿钦佩郝思嘉的勇敢坚强,一会儿责怪她不该继续喜欢阿希礼,毕竟他已经是韩媚兰的丈夫;一会儿觉得白瑞德是个美国阿飞,配不上郝思嘉,一会儿又觉得白瑞德实在是个好爸爸好老公。书里不少关于亲吻和情欲的词句段落令她脸红心跳迅速跳开,因为郝思嘉读起来和自己的名字有点相似,斯江不自觉地代入了小说中,感到了一丝满足和兴奋,又无端有些羞愧。 “我们俩真可说是天生的一对,因为你和我一样,为人冷酷、贪婪而又无所顾忌,在所有认识你的人中,只有我在看清了你的真实面目之后还会爱你。我爱上了你,因为我想碰碰运气。” 斯江抄写了不少书中的句子,像白瑞德所说的这个,她无法想象也不能理解。当然,人人都喜欢郝思嘉,她那么漂亮,勇敢,什么也打不倒她,但她的确又有那么多缺点。爱是什么?为什么会要靠运气呢?斯江企图从自己的生活里去挖掘类似的人或类似的情感,然而一无所获。她隐隐觉得景生是冷酷又无所顾忌的,然而一旦把他和小说联想到了一起,斯江自己先不能忍受了。他也配?呸!也就长得好看有点像而已。 书什么都好,就是太贵。一本将近六百页的《简爱》要两块钱,四册的《基督山伯爵》要四块,四册的《红楼梦》也要三块七。一张大团结吃吃小馄饨生煎馒头油墩子能吃一个月,在书店转几圈就没了。但是小舅妈说了,有的书借来看看就行,有的书一定要买回来,随时随地想看就能看,每次看收获都会不一样。斯江最后才咬咬牙给景生选了一本五毛七分钱的《星际旅行》,她猜男生应该都会喜欢这类型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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