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星哇地大哭起来:“爸爸——爸爸!吾爸爸是好人,为啥要捉走伊?顾阿姨,为啥呀?” 顾西美无言以对,只能弯腰替她把大包拿下来:“没事的,你爸爸,还有宁宁爸爸都会没事的,你们别担心啊。先跟阿姨回上海。星星你和哥哥先去外公外婆家住,宁宁是去阿爷屋里对伐?” 沈青平和朱镇宁抽泣着默默点头。 沈星星在顾西美怀里摇头:“吾勿想去外公屋里,舅妈伊拉勿欢喜我们,表哥表姐老是笑话阿拉是新疆宁。” 顾西美叹了口气,市里的上海人看不上嘉定这些郊区的人,嘉定人又看不上她们这些“新疆人”,真不知道谁又比谁更高贵。 “那你就骂回去,不行还可以揍她们。”斯南赶紧传授经验:“我和我姐都碰到过,我姐会撒他们一脸蜂窝煤的煤灰,还用马桶刷追着打。打几次他们就不敢喊小新疆了。” 沈青平从悲伤和慌张中拔了出来,转移了注意力:“斯江?斯江会打人?用马桶刷子?”不可能啊,不过好像她小时候帮他出头的时候也蛮凶的。 斯南煞有其事地点头:“当然!我姐也会生气的呀,她发起脾气来很可怕的,好几天都不理我,和我姆妈一模一样,啧啧啧。板着脸,这样,这样——”她示范了一圈:“就当我是空气,仰着头走起路来像孔雀,看也不看我一眼,好像能直接从我身体里穿过去似的,吓人哦。” 朱镇宁也收了眼泪:“我不信。你就喜欢瞎编。” “不信拉倒,切。”斯南有点心虚地叮嘱他们:“你们要是见到我姐不许说是我说的啊。她可要面子了。” 顾西美绞了毛巾让三个小的去洗脸洗手,准备随便下点面条应付一顿,想来想去,又去办公室打个电话给陈东来说这天降的大任。 陈东来唏嘘了一番局势,犹豫了片刻后说:“倒不是不能帮这个忙,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帮了倒忙。” “什么意思?” “要有小孩在身边,孟沁和曹静芝肯定不会胡来,总要顾着孩子吧,她们现在这样是要豁出去啊。”陈东来压低了声音:“现在232文件下来了,大家都忙着回去,她们再闹也没用的。谁还能陪着再绝食一次?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都是朋友,你就不该任由她们去闹,好好劝一劝,把孩子们送回去,让她们自己带着孩子先回上海,安顿好了哪怕大人再回来都不迟。有消息说欧阳他们这批人现在不会有事的,风头上,上面也要顾忌一下,最少也得一年半载才出结果。” 西美心底就有点不舒服:“你这话说的,什么叫我任由她们去闹,我能怎么地?真是的,现在小孩都在我身边了,我再送回去她们会怎么想,还不就是怕麻烦要撇清嘛。沈勇和朱广茂他们也是为了阿拉上海知青才进去的,我们户口能迁回去都靠他们拼了命,怎么,他们洒热血抛头颅坐牢吃苦,我连他们的孩子都不肯照顾,还是人吗?这怎么开得了口,我做不出来!”她也不知道是要说服陈冬来让他支持自己鼓励自己一下,还是要说服自己。 “那你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从阿克苏要去乌鲁木齐,再从乌鲁木齐回上海,还要把他们送到亲戚家?路上要哪个丢了或者出点事,算谁的?你总要上厕所吧?不可能把四个孩子拴在你裤腰带上。”陈东来眉间拧出一个川字:“这是要面子的时候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出事了你担得起这个责任?” 西美沉默了片刻:“要真的万一出什么事,也只能认了。” 两夫妻你一句我一句,最终不欢而散。 办公室里梁主任叹了口气:“顾老师真的要走啊,唉。”旁边的陈校长手里的茶杯重重顿在了桌上:“能走的谁不想走?像我们这种走不了的没办法,认命了,剩下的学生总要继续上课的。” 这次风波后,在学校当老师的知青走了一大半,学生也走了许多,陈校长和梁主任郁闷之极。西美有点无颜面对他们,嗫嚅了片刻,红着眼圈鞠了一躬:“对勿起!” 梁主任摆摆手:“一路当心,保持联系啊。”大家心里都有数,这能怪谁呢,肯定不能怪要回去的知青,十几二十年来太不容易了,太苦了。他要不是孩子们都这么大了,要不是上海爷娘屋里实在住不下,要不是家里兄弟姊妹亲眷们是那种口气,无论如何也至少会把孩子们送回去的。他好歹勉强算是个文化人,实在拉不下脸面硬挤进去。像顾西美这样家里人盼着她回去的,真不多。 —— 顾西美和陈东来为此闹得不甚愉快,但她其实是听进去他那些话的,思前想后了一夜,她第二天一早就去妇联找孟沁,没想到情况比她想的还要糟糕,孟沁已经被停了职,和其他一些闹事的知青骨干们被集中到了县城地委大楼里,接受中央工作组的调查。她再回连队找曹静芝,却见宿舍里空了一大半,剩下的老战友们也怕夜长梦多,全在打包和变卖家产,操场上堆了无数旧家具、自行车,还有旧的电视机收音机缝纫机锅碗瓢盆什么的,像个小型的巴扎,附近不少维族汉族的老百姓都来捡便宜。卖东西的激动到语无伦次,几乎不管什么价格只要能有人要就成交。 不少人见到西美,喜笑颜开地和她打招呼,又问她火车票买了哪一天的,听她说还没买票,都催着她赶紧,说有两万多人要赶着回去,现在能买到的票都已经是一月底的了。西美吓了一跳,没想到回去也这么难,她到了沈勇家,却没人应门,好不容易找了个熟人打听,才知道曹静芝也去了县城,和一些家属在想办法向工作组申诉,要求释放被捕的知青。 西美茫然无措地在一堆旧货中穿行,耳边是各种喜气洋洋的憧憬和一声声的“拿走、卖了。”宿舍门口的拖拉机、三轮车上堆着本地人的意外收获,对面幼儿园墙上那四块“团结严肃紧张活泼”的大牌子依然还挂着,另一边的标语已换成了“2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冬日的太阳有点苍白,日光下的浮尘连绵不绝地掠过,不远处的防□□在风中簌簌,极目远眺,隐隐能看到天山山顶的皑皑白雪。 西美慢慢地往镇上走,偶尔回头,好像看见自己的青春随风而去。当年她昏了头,一分钟一分钱就迁出户口跑来做了新疆兵团人,十几年过去,她终于能把斯江斯南斯好的户口一起迁回去了,江南好,人人尽说江南好,未老梦还乡,还乡已断肠。有那么一刹,她心里空空的,并没有多欢喜,也没有多感慨,空荡荡的,什么滋味也说不出。突然想起她宿舍后的鸡窝里还有一群鸡和鸭,西美犹豫了一下,如果买不到一月份的火车,赶不回上海过春节,那些鸡鸭是杀了吃掉呢,还是送给梁师母做个人情呢。 —— 最后陈东来通过局里给她买到了一月二十八号的火车票,正好赶回上海过年,四个孩子只能上了车再说。那窝鸡鸭大难不死,搬去了梁师母家。 得知姆妈和斯南要回来,斯江高兴坏了,全家人都高兴得很,顾阿婆又和陈阿娘商量怎么住,敲定了西美带着斯好睡陈家阁楼,斯南就和斯江一起跟外婆睡,只是说起陈东来回不了,两个小脚老太私下里流着眼泪唠叨半天,怨谁都不合适,只能怨社会怨年份不好,又担心他们两口子不知道要分开多少年才能团聚,算起来陈东来离退休还有十几年。十几年呐,斯江都该结婚了,转头老太太们又可怜起三个孩子来,斯江不说了,从小没和爷娘在一起过,斯南也苦,好歹是跟着爷娘长大的,以后一年见得上一回就不容易了,最可怜的是斯好,这爸爸,只能是传说中的爸爸了,不知道见面了认不认得。 说起小宁,不免又各自跳跃到其他孙辈身上。陈阿娘担心陈斯军考不上高中只能去做个普工,又骂钱桂华不安分守己,弄得好好的一个家鸡飞狗跳,当然自己生的儿子也要轻轻带上两句,脾气不好,骂几句就好的事非要上手打人。顾阿婆便也说赵彦鸿一心钻进钱眼里,丢下金饭碗去跑船,老婆孩子都不管,去了汕头那么远的地方,一个多月一封信一个电话都没有,只怕男人有钱就变坏,可怜了她家南红,又要拼命上班,又要抽空照顾三个儿子,说起三个外孙更可怜,每个礼拜来万春街,像一个礼拜没吃饱过似的,白饭要吃三大碗,家里烧饭要烧两趟才够吃。陈阿娘附和道,复兴岛乡下头呀,养小宁老随便格。 于是一起比惨痛苦减半,两个老太太因为占领陈斯好小朋友引发的嫌隙又镶了金,越发牢固起来,甚至商量起大年夜一起吃年夜饭这种“不可能的任务”来。 一九八一年二月二号,小年夜前一天,西美带着四个孩子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万春街。
第91章 沈星星坐在顾家客堂间里,双腿并拢,目不斜视,从公交车站走过来吹了一路的冷风,吹不凉她暖烘烘热乎乎的心,她努力不去看旁边帮顾阿姨收拾行李的顾景生,脑子里却绷紧了一根橡皮筋,那边发出的些微声音和动作都自动反射到她眼皮下和耳朵里。她垂下眼,暖和又耐脏的暗花老棉袄的铁锈红色猛地撞进眼里,像手上的冻疮那么腻腥讨嫌,黑色的棉裤坐了五天火车后皱巴巴的,像腌过的咸菜,深红棉鞋上还有几个深浅不一的泥印子,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耻席卷而来,她的脸腾地烧红了,差点哭了出来。 沈青平和朱镇宁一样十分局促,他们偷眼觑着斯江,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斯江比小时候更好看了,她不像他们认识的其他女生一到冬天就跟个球似的,她穿一件很贴身的大红色呢绒大衣,没戴袖套,里面露出纯白色毛衣的高领子。谁冬天会穿白色的毛衣?!沈青平仔细看了好几眼,确认真的是纯白色,不是奶白色也不是米黄色。她两腮也没有被风吹皴的红地图,依旧白得发光,走起路来像在跳舞,背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抬起,马尾辫一抖一抖的,特别轻盈优美。斯南说得没错,斯江像孔雀,不过是不骄傲的孔雀,她看着他们的时候特别认真诚恳,眼睛里亮晶晶的带着笑。她一边冲着乐口福,一边笑盈盈地问他们坐火车辛苦不辛苦,过风口晃得厉害不厉害,在火车上吃了什么现在饿不饿。沈青平心里说不出的快乐满足,她是真心地关心着他们,比嘉定外公家里那些随口问一句脸上却写着嫌弃的长辈们真心几百倍。 斯江搅匀乐口福,拿了脸盆两条新毛巾招呼沈星星她们:“星星,来,我们下去到灶披间外头洗手洗脸,平平哥哥,麻烦你帮我拎一下热水瓶好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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