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了没跟他客气,爽快答应。 她说着说着,已经坐在了木板上。 了无还没来时,裴河宴一个人独居在这,除工作以外的时间他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重回岛的冬天因海风的原因,潮湿阴冷,连地板夹缝中都在冒着冷气。 重铺地暖太过奢侈,他便折中铺了厚厚的地毯。因脚感舒适,几个春秋下来,他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即便已经开春,甚至即将入夏,他也只是将厚地毯换成了短绒,铺设的范围也从卧室、客厅缩小到了阅读角的这个躺椅下。 所以当了了坐在地板上时,即使裴河宴留意到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披盖在自己膝上的薄毯盖到了她的腿上。 了了接受得很自然,她甚至在他坐起身,做掀起毛毯的个动作时就猜到了他想干什么,自觉地抬起了手,方便他给自己盖到腿上。 她这坦然接受的模样,颇有些自持可爱的小骄傲,倒逗得裴河宴一笑。 她小时候便这样,知道自己撒娇有用,有所求时便无辜又可怜地看着他。她那双眼睛应该是更像连吟枝一些, 只不过连吟枝的眼神太锋利, 即便是毫无攻击性的眼型长在她脸上也变得野心勃勃。 不像他的了了,眼睛看上去总是湿润有光泽,闪闪发亮。 他忽然怕今晚结束得太早,意犹未尽,即便看出她有些说累了,仍是不急不缓地又抛出了一个话头:“如果你想做的事全都做完了,可你什么也没有收获,你有考虑过接下来的人生再去做些什么吗?” 了了认真地想了想,说:“想做的事做完,那就什么都不做了。我算过我的资产,算过通胀,就算我无所事事,只要不心血来潮去搞投资,不被骗财骗色,活到八十岁应该没什么问题。” 活到八十也太够够了,再老些她可能都不爱照镜子了。 她甚至还考虑过,肺癌这个病会不会基因遗传,但追溯了一下祖上,没听了致生说起过她哪位祖宗是肺癌过世的,也就老了比较倒霉,给摊上了。 一聊到躺平,了了就格外兴致勃勃:“我真给自己算过,二十五岁我怎么也该退休了,不然钱花不完。” 她物欲不高,顶多喜欢绫罗绸缎,金银玉石。不过玉石也算是中国人的顶级奢侈品了,翡翠上不封顶,和田玉也是好料难遇,价值不菲。 她嘴上说着她不缺钱,可真要买一个自己瞧得上的,想二十五岁退休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裴河宴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会神情振奋,一会又精神萎靡的,他屈指轻弹了一记她的脑门:“这些话可别在外面说,容易被人惦记上。” 了了摸了摸额头,一脸被看扁了不甘:“我看上去有这么蠢吗?” “那可说不准。”他嘴上这么说着,唇角却微微弯起。 她怎么会笨呢? 出门在外知道要钱货两讫,绝不平白受人恩惠。 毕业后就敢四处游历,有胆有识。不说这期间有没有吃过亏,又吃过多少教训,但警惕和小心肯定是不少的。 他垂眸看着了了,原本想问她,那你没考虑过要恋爱结婚吗? 话都到了嘴边,呼之欲出之际,他却选择咽了回去。 他了解了了。她不是一棵大树倒下就要立刻另寻生机的寄生物,她是生长在阳光下能自给自足的小树苗,阳光和风雨都是她成长的养分,她不需要依靠谁才能活下去。 即便他真的问了,她也会回答他:如果是你,那我考虑一下。 说完,一定会露出十分捉弄的笑,半分认真半分玩笑。 最后无所适从的人,只会是他。 也许是睡前和裴河宴的这一谈,令了了有一种回到了浮屠王塔时的熟悉感,搬到禅居小院的第一晚她睡得无比香甜。闹钟响了二遍,她才从睡梦中惊醒,飞奔着去洗漱。 客厅里,了拙边打坐边等了了。 见她一出来就风风火火地赶着出门,了拙连忙叫住她:“小师兄。” 了了嘴里还叼着没拆封的小面包,忽被叫住,还四处找了一下声音的来源。 了拙收拾好蒲团站起, 将香插里的线香捻灭, 这才拎着他的僧包朝了了走来:“厨房有还热着的馒头和玉米,小师兄想吃哪个?我去给你端过来。” 了了看了眼时间,时间还够,但第一天开工,她想早点过去。 了拙瞧出她的纠结,干脆替她决定:“那我去拿玉米吧,小师兄可以拿着路上吃。” 他这么不慌不忙的,了了终于想起,了拙和她是同路的,应该是一早起来就在等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呐呐地问:“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 “没有啊。”了拙把玉米递给她,又贴心地装了一包纸巾:“小师叔说你不会早起的,让我先忙自己的,忙完回来再接你刚刚好。” 他笑得没心没肺,一点不觉得这句话哪里有问题。 了了老脸一红,全是被看穿的窘迫:“我也没有很晚起吧……” 她在玄关换了鞋,把水壶背包一股脑全挂身上,空出一只手去拎工具箱。手还没挨着箱柄,了拙先她一步拎了过来,并提醒:“小僧一天拎八桶水。” 行行行,你厉害,不跟你抢。 两人出了门,步行去优昙法界。 了了边啃玉米边问道:“了无呢,哪去了?” “小师兄,了无五点就去云来峰上早课了,吃过午膳才会回来。” 五点……可真早啊!不过好像还没在梵音寺时起得早。 “那你们小师叔呢?” “小师叔今天也去了,但小师叔吃过早饭就会去法界。”他说完,不等了了问,自己便坦白道:“小僧也是。” 好吧,一屋子就她最清闲。 “尼姑庵也是这个作息吗?”了了问。 她的好奇令了拙想了半天,想得面红耳赤也没能答上来:“小师叔,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要不问点我知道的吧。” 了了被他的紧张逗笑,虽然她和了拙相处不多,但了无和了拙的个性还是挺分明的,一个是一米八大高个的傻憨憨,做事只图一个做了,但不管死活;一个是做什么事都一本正经井井有条,讲究有理有据,尽量完美的现实主义派,实在都可爱的紧。 她忽然想到裴河宴,他倒不太好总结,有时候过于较真,有时候又态度散漫,委实有些难以捉摸。 觉悟突然要来这件事,令裴河宴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他轻轻摩挲着左手指腹上的纱布,抬眸望着刚立好骨,塑了两遍泥的佛像。 佛像塑到第二层,各部位已经大致完善,接下来便是细节填充,再做刻画。 他右手沾满了细泥,长时间的停顿令手指上的泥巴有些干燥,附在皮肤表面有很轻微的干裂感,像极了寒冬时缺水和寒冷造成的皲裂。 他没了心思捏像,干脆作罢。起身到一旁的水盆旁,将手一点点洗干净。 电话里,他有问过觉悟,是什么事需要他匆忙到访。 觉悟避而不谈,更不提是公事私事,只约了他明天的时间。不难猜测,这事是冲他来的。 他想起了无昨晚开始的别扭和异样,反复琢磨了一遍,心里大概有了点谱。 了了这一开工,就忙了二天。 周日本是她的休息日,但她排算了一下壁画工期,若是想时间有所富余,好应对一些突发情况,她只能辛苦一点,周日也去上工。 了拙倒是没什么怨言,早上做完功课和她一起去法界上班。她几点下班他就跟着几点回来,任劳任怨,不愧是一天提八桶水的大力僧。 不过这两天有点奇怪,她虽然早出晚归,但小院里的低气压她还是感受到了。包括裴河宴,她好像很久都没看见他了。 想到这,她问了拙:“你这两天有看见你小师叔吗?” 了拙也老实,了了问起,他便如实回答:“小师叔犯了戒,受诫去了。”
第六十九章 修行以五戒为基,即便裴河宴是俗家弟子,但只要皈依受了五戒,犯戒便要受惩。 况且,裴河宴的情况又与真的俗家弟子有所区别。起码在梵音寺里,没有人会将他当成外人来看。 觉悟起初只是来走个过场的,甚至来时的路上也不忘奚落他两句:“头一回见谁犯戒,还得我千里迢迢赶来执行的。” 裴河宴没搭理他,他摩挲着右手手指上的玉戒,望着沉沉夜色里漫无边际的浓雾,沉默不语。 见他表情如此凝重,觉悟反而崩不住了,玩笑道:“你别这么严肃,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为人。只是这事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坐视不理,否则形同包庇,我日日在佛祖座下打坐念经的,可不幸徇私枉法啊。” 不料,这段话不仅没能缓和气氛,反而因为裴河宴几乎默认的态度,逐渐令觉悟心慌起来:“你真犯戒了啊?” 裴河宴转头看着他,刚启唇要说,觉悟立刻抬手阻拦:“你别说你什么都别说,司机赶紧送我回机场,我我我、我有急事!你这事先往后等等。” 觉悟这会是真急了,忙拍着司机的座椅,急着要回去。 刚才那种“我日日在佛祖座下打坐念经,绝不徇私枉法”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 司机也被这突然的转变整懵了,他从后视镜里看了裴河宴一眼,目露询问。 裴河宴隔着后视镜与司机对视了一眼,轻抬了一下下巴,示意他继续往前开,不用搭理。 觉悟热闹没看成,反倒深陷泥潭,这会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欲言又止,碍着这里还有外人,不便细说,只能忍到目的地。 可他一下车,看到目的地不是禅居小院而是多宝讲寺偏殿的佛堂时,心态彻底崩了:“你跟我来真的啊?” 偏殿的院子里有一株巨大的梅花树,这个时节,梅花已经凋零,只剩下枝桠。月色下,那舒展盘虬的树枝就像拆去了伞布的伞骨,槁项黄馘。 佛堂里有僧人特意留了灯,两侧门扉轻掩,一把花旗锁悬悬挂于一侧的锁孔里,被海风吹得时常撞到门上的铜面锁片发出不规律的叩击声。 觉悟看到这些,哪还有什么不懂,脸色都青白了。他看着裴河宴,脸上的神情再不复方才徒留的侥幸与嬉笑,语气凝重道:“今晚先送我回去休息,有什么事也等明日再说。” 裴河宴不理,他回头看了眼觉悟,眼神在屋内透出的烛光下有一丝妖异的澄亮。他推开门,迈过门槛,走入佛堂:“偏殿有居室,你就在这住下吧。” 觉悟有苦说不出,僵持了半晌,长叹了口气,跟着进入佛堂。 佛堂佛像前早已准备了戒尺,香坛和蒲团。 弟子犯戒,若是酒戒,忏悔便好。其他四戒分别视情况而定,看是动心念,还是已成事实。 他看着已经掀袍在佛像前跪下的裴河宴,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住了一间房,也不是你故意的,何必对自己这么严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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