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同居。” 他抬眼看向觉悟,陈情道:“如果是这件事我自然没错,我当晚在阳台上坐了一夜,并未犯及她分毫。即便是你和了无,也不许因为这件事误解她半分。” 他语气之严肃,前所未有。 觉悟不敢和他玩笑,认真应了:“我会和了无交代清楚。”话落,他虽觉得裴河宴不至于和一个小辈计较,但出于护犊子的心态,他仍是多嘴了一句:“这件事你别怪了无,他内疚自己办坏了事,每日都在跪香。” 说到这里,觉悟觉得有必要把事情真相告诉裴河宴,他清了清嗓子,替他不成器的徒儿解释道:“寺中弟子出差,都是定的那家酒店。几年下来,凡是中转住店,只要提前一日与大堂经理知会一声就好。可能对方也是没想到这次会有女客,了无说要两张床,酒店就直接留了一个标间,等你们入住提供证件就好。这事确实是他办得疏漏,我必定狠狠罚他。” 裴河宴听出觉悟话里的维护之意,眼皮都没掀一下:“你放心,我不会和他生气。” 觉悟合掌一拍,瞬间觉得事情已经讲清楚说明白可以结束了:“既然你没犯戒,事情也整理清楚了,这明显是一个误会啊。罚什么罚,不用罚。” 他兴高采烈地伸手要去扶裴河宴,甚至不在乎是不是这小子故意演了一出苦肉计给他长教训,反正没事就是皆大欢喜,他虚惊一场就虚惊一场吧,反正肉多,出点汗算什么! 觉悟还在那能屈能伸,裴河宴一抬手避开了他的搀扶:“那晚没犯戒,不代表后来没犯戒。” 裴河宴话音刚落,觉悟脸上的笑意顿失。他消化了一下,把该想的不该想的严重后果全都想了一遍:“你……干什么了?” 过云曾和觉悟说过,裴河宴这一生有一大坎,过了成佛,不过则剔除一身佛骨,泯入轮回。他没具体说是什么坎,觉悟不知道,也参悟不透。可今晚,他似乎窥见了命运的一角,看到了他的归途。 他深叹了一口气,虽对成佛成道一事并没有多少向往,但他出生市侩,本就不是礼佛的料子。如今的佛寺真正的修行之人少之又少,多的是挖空心思经营图利之辈。他不过是赶上了时候,否则搁古代,他绝对是人人喊打的坏妖僧。 但他的这个师弟不一样,天生佛骨,累世修行,他若功亏一篑实在可惜。 到了这个地步,觉悟也不再吊儿郎当,他端起了住持的威仪,肃言问道:“你犯了什么错?” 这一次,裴河宴恭顺回答:“我起了心念,妄有所图。” 他没明说起了什么心念,可两人心照不宣,并未将这层窗户纸捅个稀透。 “犯戒可救,破戒难救。你只动了心念,只要真心忏悔,吾佛慈悲,定能原谅你。你跪香五日,足日再起,以后洗心革面,此罪顿消。” 《佛说目连问戒律中五百轻重事经·略解卷下》中有云:“忏悔即安乐,不忏悔罪亦深。” 忏悔法门也是修行之道。 觉悟自认自己如此处理,谁听了不说一句公道。可偏偏裴河宴像是要和他对着干似的:“我做不到洗心革面,住持还是罚得重些吧。” “你忏悔后再犯戒,就是破戒。破戒除僧籍,再难入法门。” 觉悟跳脚道:“我一个真正的出家人都得过且过,你怎么反而跟个修了几百年顽固不化的老僧一样?你既然无法控制自己,那就从心好了,何必今晚在这受罪。” 觉悟是真的想不明白,他明知故犯也就算了,哪能一边犯一边还想着持戒呢,这不自找苦吃吗? “不甘心罢了。”裴河宴哪会不知道自己这做法自相矛盾呢,只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现在受诫受惩都是徒劳的挣扎。既不想多年的修行毁于一旦,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对了了继续动心。 想到她身边会有别人,他就醋意横生,一点也没有当初疏远她,不介入她因果缘分的果决和坚定。也无法做到对她置之不理,但凡与她有关的事,他就很难做到不偏不倚不侧目不插手。 而这些全部都出于本心,没有一丝勉强。 “我看你确实头脑不清醒。”觉悟气恼,来回踱步数下,懒得与他纠缠,丢下一句:“你先跪香吧,跪上五日再说。” 说完,拂袖出门,找地方睡觉。 多宝讲寺临海听风,若是白日里在此处闲散打坐,不失为是种享受。可到了夜晚,海水涨潮,潮声拍岸,再经崖石回响,那就不是享受是刑罚。 裴河宴面不改色,起身点香。跪香顾名思义就是以香燃烧时间的长短计时。 觉悟对他很是心慈手软,说是跪香,但不管香柱,也不管数量,他就是跪完一支要走,也算完成了惩戒。而一根香,彻底燃完也不过半小时而已。 说到底,就是他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罢了。 了了知道裴河宴在跪香受罚,有些难以理解,但她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这件事与她有关,但具体是什么原因,她不得而知。 周一早上从重回岛回洛迦山的轮渡太早,了了不想误工,约好了司机一小时后来洛迦山的码头接她,拎着要带回去的工具箱就坐车去了多宝讲寺。 觉悟还没走,他白天陪着裴河宴在佛堂跪香打坐,到饭点还得屈尊去给他打饭带到佛堂。他混到住持的位置上这么久,还没这么委屈过。 所以一听到了了找来,他如蒙大赦,赶紧迎了出去,打算让了了好好劝劝里头那个倔驴。 了了在偏殿坐下没多久,觉悟便拎袍而入:“我听小僧说你有事找河宴?” “觉悟主持。”了了摸不准他的来意,怕他阻拦,将话包装了一遍,理由冠冕堂皇:“我今天绘完了粉图,明日要回普宁寺了,所以来找小师父汇报一下进度,想请他过去看看。” 觉悟巴不得,他甚至很殷勤地给了了指了方向:“他就在隔壁,你自己找他说去吧,我去斋堂用饭了,你自便。” 这剧情走势,令做好被为难准备的了了目瞪口呆。眼看着觉悟的人影都已经消失不见,她这才拎着工具箱走到隔壁佛堂。 佛堂门开着,薄薄的墙壁压根阻隔不了四周说话、行走等一切动静。所以她刚才与觉悟说的话,他全都听见了。 他听着她将工具箱放在门外,随即迈过门槛就停在原地的声音,没有回头,只是轻咳了两声,低声道:“壁画进度不用看,你自己把握就好。晚上独行不安全,你让了拙送你去码头。” 他许久没有说话,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又沙哑,像久未维修的齿轮,忽然运行时有生硬的摩擦感。 “那叫托辞,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怕觉悟住持不让我见你才这么说的。”了了抬眼看了看佛像,走近两步,在另一个蒲团上跪下拜了拜,以示敬重。 拜完佛像,她跪坐着没起来,也没看他,只是问道:“你犯错和我有关吗?” “我没犯错。”他纠正:“犯戒不等于犯错。” 还能和她正常说话,说明目前的情况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 她的视线从佛像上移开,侧目落向他,重复了一遍:“和我有关吗?” 他忽然闭目,像是被戳中了心事。 了了看着他的反应,一颗心瞬间沉了下去。 她不敢再问,起身想走。可还未等她站起,他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留在了原地。 “别急,我有话和你说。”
第七十章 “我有话和你说。”他看着了了,又重复了一遍。 遇事躲避不是裴河宴的行事风格,只是在和了了有关的事情上,他总会斟酌再三,生怕出错。 但这种情况,可一可二,绝不可再三。 他抬眸看向莲花座上眉目低垂,满眼慈悲的佛像。他幼年被老夫人牵着送入寺庙时,从梵音寺正门入门神殿,两侧佛陀威势凛凛,或持刀戟,或拿榔捶,颇有震慑惊骇之感。 六岁时,他的身量才足半人,老夫人与方丈闲说之时,他就这么仰头看着殿内各路佛像。不知是谁问他,可否害怕。 他摇了摇头,说不怕。 无论是这个地方还是这里的佛像,都给他一种熟悉亲近之感。 老夫人看着他,满眼怜爱地与方丈说:“我这小外孙和佛门有缘,只是每日夜里惊梦,睡不安枕,我带他瞧过不少医生,什么办法都用了也不见效用。后来听他说了梦里所见,依那描述不就是佛家的瑞相所现吗,所以就想着带过来让哪位师父给照看一阵子。” 当然,这不过是托辞。老夫人来之前便询问过寺里的方丈,可否收容六岁的稚子。 圆川方丈和过云法师是寺里唯二知道他身世的,过云不愿意收养他,甚至因此和圆川方丈大吵了一架。 裴河宴幼时比较钝感,并不觉得不受待见是什么值得记恨的事。老夫人将他留下,说留在寺里安魂养神三年,三年期满,再行接回。 可这期限,不过是将遗弃说得冠冕堂皇些罢了。 他母亲再嫁,对方是二婚,所以也不太计较有他这么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但唯一的要求便是将他远远送走,将这桩丑闻彻底掩盖。 他幼时身不由己,好在虚长至六岁,也没享受过太多亲情,除了刚入寺睡大通铺有些不习惯外,他适应得还算快。 每天凌晨三点,他要随师兄们早起去做早课,字还不认识的年纪,只能坐在大殿的最后,昏昏欲睡。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后来的师父过云看不下去,将他抱回了方丈楼亲自抚养。 他没说要当他师父,也没说让裴河宴以后就跟着他了,但他耐心的抽出时间教他识字,教他一切生活必需的技能,包括洗衣包括做饭。 裴河宴想学经书,想和师兄们一起上早课,打坐休禅,可过云不允许。他说:“你三年后是要回去的,你学好我教你的这些就可以了。” “老夫人不会来接我的。”小河宴那时虽小,但已经懂了不少:“我妈要结婚了,家里不允许有我的出现。” 过云看着他久久不语,那是裴河宴第一次看见他师父眼里装满了对他的怜悯与不忍:“你这一世可得好好渡。” 裴河宴彼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正式拜过云为师的那一天,他对他说:“我给你参详两个八字,你听着就好,别太往心里去,也别不往心里去。” 他排了南啻时期无宴法师与大雍王朝拂宴法师的命盘给裴河宴看,告诉他:“时间是有轮回的,到了某一个点,时光回溯,会重新回到矩点。你就是那个最新的矩点。” 那日之后,裴河宴正式迈入佛门,成了俗家弟子。 而三年期满后,老夫人托信说自己病重,并感激过云法师能将小河宴教养得如此之好。她只字不提要带小河宴回去的话,像是全然忘记了当年自己是怎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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