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封信,当时看了也就看了。 可他却迟疑了。 要说喜欢,那时肯定还不是。可即便两人天各一方,他仅是旁观着她长大,却还是在重新相见的那一刻,义无反顾地将两人的人生重量都抱进了怀里。 过云叹了口气,既叹命运造化,又叹命运捉弄。 裴河宴不是佛门弟子,可他只要蹚过这道大坎便能受戒成为他的亲传弟子。修行至大限,凭他累世的功德,成就佛身也是指日可待。 过云不忍,也不舍,这才一直不愿松口。 其实想要还俗,流程十分简单。即便是佛门弟子要回归红尘,只要师父开口放人,即刻便能回到俗世。 通常,师父同意弟子还俗后,会举行还俗仪式。僧人做完忏悔,告别自己的僧侣生活后,去相关部门更改僧客的户籍状态,便算了结。 裴河宴本就是俗家弟子,他不愿为僧,连最后一步更改户籍都不用做。只是他与过云的渊源牵扯太深,纵然想要放弃修行也必须得等过云松口。 所以他才在做下决定后,并非先找了了,而是在过云这里蹉跎至今,只为求得过云一个应允,先回到红尘。 可自古以来,难的从来都不是还俗,而是出家。 出家一看佛缘,二看发心,三验其志,需重重过关,并非可朝令夕改的。 裴河宴一旦坠入红尘,累世的修行皆算破戒,化为湮灭。他再想重新开始,也绝无可能了。 “你每日都来我这,可日日不改心意,师父心中也是猜想,你一定有非她不可的理由,重要到愿意舍弃累世修行的功德。我不欲阻拦你,只是需要再告诉你一遍,这事落定便再无法更改。” 香篆已经打好,过云放下香铲,抬眸看着裴河宴,问了他最后一遍:“你可真的想好了?”
第七十七章 过云会这么问,是不放心。 谁都有血气方刚的时候,感情浓烈时,恨不得以身献祭,将自己完完整整,从心到身全部交托。生怕爱的不够,给的也太少,难以表明心迹。 可一旦爱意衰减,往事皆为灰烬。红尘种种,烟消云散。若等到彼时才幡然醒悟,早就为时已晚。 也就只有没尝过情爱的人,才最是渴望。 裴河宴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手中的茶具,端坐着与过云对视道:“师父,您一定清楚在这件事情上我是不会和您开玩笑的。” 是,过云很清楚,所以他才迟迟不愿意正视。 任何事,一旦经手处理,就必须要有个结果。他拖了一日又一日,并不是故意耗着他,而是等一个转机。但凡他有那么一丝迟疑或不确定,这件事立刻免谈。 可裴河宴没有,他每一天来,每一天都是那一句“弟子今日主意未改,仍是不愿为僧。” 裴河宴敬重他,不会故意违逆他的意思。若是过云执意不松口,他自然也能继续坚持,一年、两年、三年,甚至五年,过云相信他能做到。可是……又何必以虚耗他的时间作为这件事的代价呢? 见过云的态度有所松动,裴河宴接着说道:“弟子回梵音寺之前,在思过崖待了十天。” 思过崖是重回岛僧人犯错反省之地,悬崖陡立在岛上尽头,与海上灯塔相邻。不仅地势险峻,还时常有狂风巨浪夜夜侵袭。 崖上的木屋在这样的日积月累中,像是随时能散架的木条框子,风声一至便摇摇欲坠。 这恰恰是思过崖的特别之处,但凡有什么事想不通的人在这木屋里住上两天,迫于生存压力也能立刻想通。像裴河宴这样,一住住了十天的,实在少见。 少见到僧堂里负责看守思过崖的僧人害怕到每日早晚都要上山一趟,来瞧瞧情况。不过十天,这僧人就瘦了足足八斤。 裴河宴说这个,自然不是为了卖惨。 “我动心受罚时,了了怕耽误我,与我划清了界限。她可能以为,她果断点,断了彼此的念想,我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各归各位。我修我的佛,她走她的路。”他轻哂,似在笑她天真,又似在嘲讽自己无法放下。 “她对我避而不见,好像和我多说一句都怕显得不够坚定。是我舍不得。”裴河宴顿了顿,轻声重复:“是我舍不得。” 了了生活的很辛苦,她好像总是会把自己陷入沼泽里。 年少时,她受连吟枝桎梏,在她的重压之下窒息到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小小地反抗了一下,立即被发配到了南啻,与风沙为伍。 那一年,她很不幸的认识了他。 其实命运还是给他留了余地的,是他自己几次三番,次次破例。 若是沙尘暴发生的那一晚,他没有心软怜悯,将她带回书房,也就不会有后面的难以割舍。也许,在他为了了撒谎的那一刻开始,他的惩戒就已经落下了。 他没回了了的信,是他做的第一次挣扎。 可他拒绝不了了致生的信,他冠冕堂皇地给自己找了个正确的理由,实则在法度里寻找着漏洞与空隙,心安理得的欺骗了自己十年。 了致生的丧礼上,他克制着没与了了见面,这是他做的第二次挣扎。 他狠了心,才能遵守了致生的遗言,如他所托那般,将这也许是他和了了的最后一丝牵绊交到了连吟枝手中。彻底的,斩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可是宿命般的,他在多宝讲寺,重新遇见了她。 了了在佛堂和他说止步于此时,这是他的最后一次垂死挣扎。 他看着她离开,没挽留,也没再多做一步。那一刻,他做好了这是最后一次见面的准备。 觉悟说她是红着眼睛离开的,他不知道,也没看见。可心里却明白,她是最委屈的。 了致生放弃工作,陪她回到京栖,看养她长大,这是了了从人生的夹缝里难得获得的一点点好运。她视若珍宝,无忧无虑的度过了短暂的青葱时期。 可好景不长,了致生患病,她在一次次与命运争抢时,也许最怀念的还是那个在南啻的石窟里,身体健康且幽默风趣的了致生。 如今他最后悔的,也是他当时所谓的克制与回避,令她独自度过了最煎熬的时光。 她明明有的是变坏的理由,可遇到事,还是会先考虑他值不值,她该不该。她善待了无,善待任何人,是那么努力那么纯粹的鲜活着。 他自问,他能否舍下了了,一心修行。 他嘴上答了能,可心里一千遍一万遍的否认着。 他不能。 既然如此,还怎么修行?心中不净,既是辜负她,又是欺骗自己。何苦来哉? “事遇阻力,总会生出逆反。”过云听完,神色未变,起了篆,点了线香将香粉燃起。那一点火头刚焚烧起,香味似燎原般铺天盖地的涌来。 “就像品香,刚点燃时,你闻到的香味是最浓的。可闻上一会,就会嗅觉疲惫,闻不到香只看得到火头。”过云伸出手撩了一下垂直上扬的烟雾,那白色的烟雾细细袅袅,从他指缝里穿隙而过,散入空气中:“待有风时,它才会重新起势,阵阵迎香。可一天之内,能刮几阵风啊?” “是。”裴河宴颔首:“做决定不能不考虑以后,可我二十多年一心向佛,佛不收我,我固自我。我也以为,这辈子也就佛雕与修行会伴我一生。可谁能想到,有一天,我会坐在您面前,说我不愿为僧?” 他说了太多的话,嗓音微微沙哑:“有些事,光凭自己想是想不明白的。我从思过崖回来,并未急着与了了表态。我问了拙,了了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 了拙也不是时时和了了待在一起的,她在普宁寺时就是单独一人,但在优昙法界,了拙几乎和她形影不离。 他说:“小师兄每日都认真画壁画,没做什么别的。她最近有个新习惯,会把这一天她要做什么,我要做什么都列出来。勾线也好,填色也好,休息的时候就是休息,也不挑地方,随便往地上铺张报纸就能打盹。” “吃饭她会有些挑剔,总要抱怨两句今日又只能吃素。可每次打完饭,即便是不好吃不爱吃的,她也不会浪费。”了拙说到这,笑起来:“小师兄说,她小时候拿了两个馒头当干粮,您生怕她浪费了,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她的馒头。临走之前都得叮嘱一句,不许浪费。她也是从那时候起,再没浪费过粮食。每次吃不下想浪费两粒时,总能想起您的戒尺,怕挨了打。” 他当时听完,只觉得荒谬。他何时用戒尺打过她? 只是那时他二十,她十三,本就只有两人单独相处,若是再有肢体接触,那就十分不妥。他尊重她,保护她,也为了自己的坦荡,这才拿戒尺代替身体接触。 即便如此,也顶多纠正了她写字的坐姿,以及当作了醒木尺,在她昏昏欲睡之际,发出点声音给她提个醒罢了。 可气罢,又觉得了了说的怕挨打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一想到,她把南啻的相处珍而重之的记在记忆深处,他就止不住的心软。 有些时候,心动就是一刹那的,令你措手不及。 “她不受你影响?这说明什么?”过云问道。 “师父,我一直认为,爱人得先爱自己。她不是穷途末路了来依靠我,也不是觉得孤单想来借一个肩膀。即使没有我,她也能好好的吃饭,好好的工作,她会有自己的生活,也能独立的决定是否要继续喜欢我。”裴河宴解释道:“我喜欢她,也不是因为怜悯她孤身一人,不是同情她总在经受苦难,而是纯粹的欣赏她,以及对她有控制不住的在乎。” 他不知自己是否表达明白了这之间的区别。 一段感情如果是从别有目的开始,无论是恻隐之心,还是出于同情,总会有耗尽的时候。他仔细分辨过,自己是不是一时迷障,又是不是误将别的感情当作了喜欢。 但不是。 了了完成《四方塔》壁画那天,他也替她感到高兴。 彼时,了了还避他如蛇蝎,能不见面就不与他见面。他只能先收起了他提前为她捏好的小像,改换一个礼物。 可思来想去,即便是送礼物也不太合适。就凭她快刀斩乱麻的果断,他想都不用想,这礼物送出去必定是会被退回的。没准,还得听她数落几句他不爱听的话。 但如果什么都不做,又怕她觉得失落。 所以他才去杂物间收拾出几个花瓶,还特意去了趟花鸟市场,为她挑选芍药。他其实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不过他觉得,也许连了了自己也不知道吧。 他想起在多宝讲寺重逢的那一天,她穿了一件重缎丝绣,丝绣的暗纹就是一朵朵盛开的芍药。他便当作这是她喜欢的。 当裴河宴在花房看见她时,只觉得生活充满了意外和惊喜。怕她会转身就走,他小心的维持着彼此之间的安全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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