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攸宁声若蚊呐,道:“我认为,好人和坏人是天生的,至少‘会杀人的人’和‘不会杀人的人’,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 余警官一愣,随即笑了,长辈对不懂事的孩子,多半是这种笑。 他又仔细盘问了她和许野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才起身道:“小同志,好好休息,这些事以后就不要掺和了。” 后脚杭攸宁就把被子蒙在头上。 她为自己刚才的夸夸其谈感觉到害臊,她也怕杭雅菲打她,杭雅菲打人特别疼。 杭雅菲一动不动的站在床头看她,直到她终于憋不住气,偷偷把被子掀开一条缝。 杭雅菲没有骂人,她难得心平气和的讲道理:“之前你小,很多事我没跟你说,现在我告诉你,为什么我当初要跟许野划清界限。” 许野出事之前,两人虽然看不出来有多亲密,但杭攸宁知道,她姐姐这种骄傲得跟小天鹅一样的个性,默认许野骑着自行车远远地跟在她身后,已经是很不一样的行为了。 可是许野退学之后,杭雅菲就立刻不再搭理他,包括跟她关系好的人,都不许跟许野说一句话话。 杭雅菲声音压得很低,道:“因为,他投机倒把。” 开始是扒火车上卖货,后来去倒腾电器,在那个年月,这是犯法的事情。 “我找过他,让他不要再堕落下去,他问我,那他吃什么?我就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杭雅菲看向杭攸宁,声色冰冷:“我也不知道这十年他经历了什么,但是一个没学历、没工作,常年在灰色地带讨生活的人,走上犯罪的道路一点都不奇怪。” “所以,杭攸宁,不要再跟他搅在一起,你长大了,你要为自己的前途考虑。” 这时候,张淑芬正好拎着一堆东西推门进来,风风火火道:“你们俩吃饭没?我这紧赶慢赶的……” 张淑芬听说了警察来过的事情,立即跟杭雅菲进入了同仇敌忾状态。 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跟人商量。 你还擅自去鸡鸣渡,那是好女孩该去的地方么? 还有许野,你搭理他干什么,惹一身官司。 杭攸宁用被子蒙住头,她还挺庆幸生病了,不然这顿混合双打是逃不过去了。 杭雅菲第二天还有工作,就回宿舍去了,这一晚张淑芬陪夜。 张淑芬唠唠叨叨骂了杭攸宁几个小时,逼着杭攸宁保证,以后再也不搭理许野了,否则就打断她的腿。 杭攸宁咬着嘴唇不说话,逼急了就说:“你打断我的腿好了。” “你这个死孩子!你怎么就听不明白话呢!” 张淑芬其实并不讨厌许野。 谁会讨厌一个帮自己带孩子的人……况且许野虽然皮,但是聪明,从来不用功还能年年考第二名,后来大院里都说他是强奸犯,她也不信,因为杭寻说过,这孩子纯属被冤枉的。 被冤枉了,一辈子毁了,也没看他报复社会什么的,自己攒点钱,全跑过来给杭攸宁买零嘴——这孩子当哥哥,是没得说。 可那是以前了。 以前在大院里,她张淑芬惯着谁啊,但是现在不行。南方的小镇,她们本来就是外来人,杭攸宁跟一个盲流混在一起,街里街坊看在眼里,她们日子还怎么过啊! 杭攸宁背对着张淑芬,给她妈看脊梁骨,她在想余警官。 刚才他仔仔细细观察她的时候,她也同样把他每一条皱纹,每一瞬眼神,都反复研读。 爸爸说过,人活一世,不过识人二字。 余警官很亲切,这种亲切跟买菜大娘的亲切有本质上的不同,他不是在讨好你,而像是拍照时矮下身子,努力照顾你的情绪。 许队长对他毕恭毕敬的,说明他不仅是市局的警察,八成还是个领导。 他应该市局专门负责电厂女孩被杀案的警察。 他对顾阿福不感兴趣,对她本身也不感兴趣。 但他要听她说话,她说她对案子的推理,和她说小卖部的进货单没有任何区别。 他只是需要观察她。 全程他最紧张、最聚精会神的一刻,是她说起跟许野的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 杭攸宁盯着斑驳的墙面,一个巨大又荒谬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 许野,会不会是,出事了……
第14章 菩萨啊,我落地狱啊 许野已经不记得自己被关了多久了。 四周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根本分不清白天还是晚上。 唯一跟外界的联系,就是身后的通风口,没有光,偶尔传来一点风声,他一开始会喊叫,后来为了节省体力,也就不喊了。 这里应该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连鸟叫声也没有,大部分时间都一片死寂。 腐臭味越来越重,来自于他头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不停地有苍蝇飞来飞去。 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想饿死他,但在那之前,他大概会死于伤口感染。 怪只怪自己大意冒进,才会落到这个境地。 绳子越来越松,已经被他挣脱了,不过这里没有任何能够发力的地方,他不得不跟婴儿一样蜷缩着。 他数着数,数到五个一万,就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点食物来,一小点麦乳精,一把爆米花,三块年糕…… 那是杭攸宁拿给他的,他捡回来放在口袋里,却没想到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她是他的小菩萨,这么多年,她一直保佑他。 他想,他不能死,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 靠着这点念想,他又熬了一个昼夜。 就在这时候,头顶传来了喧嚣声。 —— 垃圾场里,陆培英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地念叨着:“我接小囡下班……我接……” “你弗可接了!”她儿子终于崩溃了,哭喊着吼:“你把阿爹的手表弄何个地方去了!你讲啊!!” 看热闹的人群慢慢聚拢过来,听清了事情的原委。 陆培英的女儿死了之后,整个人就变得疯疯癫癫,这一天不知道怎地,把他丈夫留下的手表带出去了。 然后就不知道丢在哪了。 那是八一年在上海买的,花了两千块。 她儿子小北实在没办法,扯着他妈满大街找,最后找到了垃圾场。 这原来不是垃圾场,东边是鸡鸣渡,西边是个药品厂,中间隔出一条小道来,堆满了废弃的药瓶和生活垃圾,后来药品厂倒闭了,这里彻底成了附近的人倒垃圾的地方。 外墙上印着“倒垃圾死全家!!”“禁止大小便”等等红色油漆字,还是屡禁不止。 陆培英被小北扯着到了这边,她被吼得胆战心惊,走进过道的深处,用双手刨着腥臭的垃圾,喃喃道:“就是介个地方,应该是介个地方……” 周围人也帮着找:“哪能丢来在介个地方啊?” “上海牌弗便宜……” 平时少有人烟的垃圾堆,此时非常热闹——也不光是好心,那手表值不少钱,谁捡到就是谁的了。 —— 许野攒足了所有力气,朝上面喊去:“救命!这里有人!” 他心里清楚,基本上没人能猜到他被困在了这里——太离奇,也太偏僻了。 趁着上面有人求救,是他生存的唯一的希望! 他是拼了命也要抓住。 可是土地太松软了,又或者垃圾太厚了。 他明明感觉头顶在震动,能听到上面的人在说话,可是把嗓子喊出血了,仍然没有人能听到。 —— 天渐渐暗下来,陆培英哭哭啼啼跟着儿子走了。 还有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找。 云头聚集,有雨水落下来,垃圾堆湿腻腻的,臭味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算了,看不灵清,明朝再来!” “弄个大瑟箱子来,就算寻不着,清出来的纸壳子也好卖铜钿。” 天彻底黑了,最后的人群都散去了。 更加混乱的的垃圾堆里,恢复了寂静。 只有一个少女的身影,仍然弯腰在那里翻找着。 杭攸宁。 她刚从医院出来,脸色惨白惨白的,但是戴了口罩和手套,一心一意的在垃圾山上翻找着。 远方的天际,传来隆隆的雷声,盛夏的暴雨越下越大,她的头发已经湿透了 “小大姑娘!雷电霍闪,小心劈到你!” 一个老太太朝她喊,杭攸宁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继续干活,一付要把整个垃圾堆清理干净的架势。 路人摇摇头:“到底值多少铜钿的手表啊,命都不要了。” 七点,八点,九点…… 最里面的垃圾,已经被清扫出三尺的空地了,四周一片死寂,只能听见风的声音。 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杭攸宁一个不小心就跌在垃圾堆里,腿瞬间被锋利的玻璃划开一道血痕,在这种地方弄出伤口来,很危险。 她茫然的坐在那里,仰头看向一线天空,紫红色,有雪亮的闪电蜿蜒的爬过。 随后,就是惊天动地的雷声。 “你个小大姑娘,哪个还在这里!” 出口处有个老太太朝她招手:“覅命了,快出来,躲躲雨!” 杭攸宁全身上下都湿透了,牙齿在打着冷战,然而垃圾山无边无际的,更无边无际的,是绝望。 杭攸宁一边走出来,一边猛烈的咳嗽。 外面搭了个简易的垃圾棚,挂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 老太太搬了一个小马扎让杭攸宁坐着,絮絮叨叨的说:“我日日在这捡瓶子,何个来的手表,瞎讲八讲……” 杭攸宁低着头,没有回答,垃圾棚里堆满了瓶子和纸壳,却不显得脏,分门别类,整整齐齐。 老太太见杭攸宁不说话,也尴尬的停下絮叨,两人相对而坐,却一片死寂。 只有杭攸宁身上的水滴落在地上,滴答,滴答。 老太太干咳了一声,道:“雨小了瑟,回窝里吧,我给你寻把伞。” “谢谢奶奶。”杭攸宁道。 老太太颤巍巍的,从垃圾堆里翻出一把黑伞,断了两条伞骨,递给杭攸宁,道:“趁着雨小快瑟走两步,等些又要下大了。” 又说:“你用就用好了,不用的话,寻个时间给我还回来。” 杭攸宁低声道了句谢,接过雨伞,走进了雨中。 —— 人声和脚步声,渐渐地都消失了,许野终于停下来呼喊。 他不知道,他距离杭攸宁最近的时候,两个人只隔了不到半米。 他只是感觉到铺天盖地的绝望,毫无希望固然痛苦,但是生的希望出现过,又慢慢地消失,更加摧残人心。 许野渐渐卸掉力气,足以把他吞噬的苍蝇围绕着他,他还听见了乌鸦的声音,他知道,这是因为器官衰竭产生的谵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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