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野只觉得眼睛一阵酸涩,他点点头,道:“是真的。” “好!”老母亲连说了好几个好,讷讷地道:“我在报纸上看到,我就怕是假的,好好好。” 他们坐了许久许久的火车,就为了这一句确认,此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已经萦绕在他们胸口将近十年,他们无法笑,无法哭,无法往前走。 永远只能活在女儿死去的那一天。 老父亲颤巍巍地问:“听说,他是袭击另外一个姑娘,被杀了?” “是。” “该!畜生!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老母亲又问:“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许野道:“这个涉及保密,恕我不能说。” 两个人忙不迭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谢谢许警官,也谢谢那位姑娘,我替我女儿谢谢她……” 他们千恩万谢,终于离开了。 许野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的背影。 不知走了多久,老母亲突然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老父亲被她带倒了,他却没有起身。 两个老人就那么坐在地上,如同两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嚎啕大哭着。 许野没有去打扰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他想起那时节他走访的日子。 有多少个案子,就有多少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多少深入骨髓的悲怆与绝望。 包括他自己。 如果没有黑蜘蛛,他还是那个被爷爷捧在手心里、无忧无虑的泥猴子。 杭寻不会死,杭雅菲永远是那个个骄傲的小公主。 而宁宁,也不会遭遇这么多人世的坎坷,还是能吃一口黄桃罐头,就满心幸福的傻孩子。 宁宁,你知道么?他在心里说。 你为你自己,为众多的受害者,做了多么伟大的事。
第42章 我要娶她 夏末,已经有叶子泛黄了,可是日头仍然毒辣,蝉鸣越发歇斯底里。 病房里,张淑芬念叨着:“这么热的天怎么吃啊!夏天还得吃点爽口的。” 热汤面用冷水淘了两遍,张淑芬又淋了酱油、芝麻酱、黄瓜丝和胡萝卜丝,又加上点白醋做成了一碗凉面。 杭攸宁眼珠一直盯着她的手走,直到张淑芬把拌好的、冰凉凉的面,夹起一筷子准备喂给她:“张嘴!” 杭攸宁把嘴张得像河马一样大。 旁边的病人家属突然插嘴:“这凉面加了这么多酱油,孩子吃了对伤口不好的!” “是么!”张淑芬闪电般地缩回手,杭攸宁咬了一个空,震得下巴直疼。 张淑芬拍拍胸口,道:“好悬!幸亏你告诉我了!” 又对杭攸宁道:“许野马上来了,肯定给你带饭,这个我吃了吧。” 说完,她就吸溜吸溜地把那碗冰凉爽口的面条吃了。 她每嚼一下,杭攸宁就跟着嚼一下,她咽面条,杭攸宁跟着咽口水。 就在这时候,门被敲响了,护士道:“杭攸宁,今天该拆线了啊!” 张淑芬手不自在地说:“怎么这么早,我,那个,还有家属没来呢……” 护士不冷不热道:“拆线病人在就行。” 杭攸宁被带到了手术室,医生一点一点地把她脸上的纱布拆下来。 从鬓角,到鼻翼,一条狰狞扭曲的伤口,就这样趴在她脸上。 张淑芬小声问道:“这个疤,以后会好么?” 医生说:“已经伤到真皮层了,以后会淡一点,但也就一点。” “这哪行啊!这不行。”张淑芬急了,道:“我们还没嫁人呢!” “哎哎哎!”护士立刻阻拦:“你再闹让你出去啊!” 张淑芬只好放软了声音:“大夫,你想想办法,她这辈子都毁了,不行啊……” 护士是新来的,一个很年轻的姑娘,本就不耐烦,闻言厉声道:“早干什么去了!自己不小心点!现在来医院闹!” 医生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呵斥,就看见张淑芬如同一只暴怒的母狮一样冲过去,拎起小护士的衣领,要跟她拼命 “你说谁呢!我闺女是自己不小心吗!她是为了抓罪犯毁了脸!轮得到你这个小贱货在这里说三道四!” 护士被她吓得吱哇乱叫,杭攸宁想拦,身上有伤站不起来,正闹作一团时,许野推门进来。 他连忙隔开两人,好说歹说地把张淑芬拖到门外去,远远地还能听到她哭喊:“我女儿才十八岁啊!带这么大个疤可怎么活啊——” 许野回来,跟医生护士道:“我是市局的刑侦支队的警察,她来的时候介绍过,是抓捕犯罪分子的重要功臣,您这边说话麻烦注意一下,谢谢。” 护士有些慌乱,拿着药箱急急地跑出去了。 医生道:“我知道的呀,她住这几个礼拜,我们丁点都不敢怠慢的,但这伤口实在太深了……” 许野低头看了一眼杭攸宁,杭攸宁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声道:“哥,我饿了。” 许野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好,咱们这就回去。” 许野扶着她坐在床上,倒了杯温水,把餐前吃的药给她吃了,又忙忙叨叨把带来的东西放好,才坐到床边,打开了饭盒。 杭攸宁像一只鹅一样抻着脖子看。 里面是粥、煎带鱼、炒蒜薹和一小盒切好的橙子。 “一会儿就好了,你等一会啊。”许野念叨着。 隔壁床的阿姨又来多嘴:“毛脚女婿嘎细心的,小囡有福气的。” ……杭攸宁刚想反驳,许野一口粥就喂到她嘴里。 一点也不烫,温温的,入口又咸又滑,立刻滋润了她焦渴的嘴唇。 杭攸宁幸福地眯起眼睛。 许野看她笑,自己也笑了, 低头挑鱼刺,一边喂给她,一边道:“吃饭吃得香,不用神仙棒,你好好吃饭,什么病好不了?” 杭攸宁道:“不好也没关系啊!” “啊?” 玻璃窗映出杭攸宁的脸,虽然又敷了一层药膏,但是仍然能看出那道狭长扭曲的伤疤,因为她皮肤白,更显得触目惊心。 它太长了,没法用头发遮掩,皮肤凸起扭曲,脂粉也遮不住。 杭攸宁道:“我不觉得我完了,我还有眼睛,能看见坏人,我有手有脚,能干活养活我自己,能保护家里人。” 她很认真地说:“丑点算什么呀?反正我打小也不漂亮。” 许野心酸得发痛,他用尽全身力气克制住自己,轻轻地嗯了一声。 杭攸宁笑了一,道:“所以哥,别难受了,也帮我劝劝我妈妈,我真的没事。” 许野点点头,许久,才道:“好,吃吧。” 今天是出院的日子,许野把大包小包的,都收拾好了,就去找张淑芬。 找了许久,才发现她正坐在医院的天台上,双眼无神地望着远方。 许野走过去,叫了一声张姨。 他小心翼翼地想着话题,他说:“宁宁的医药费,我们局里会报销,还有就是余局在为她申请奖金……” 张淑芬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眼睛简直在冒精光,她一字一顿道:“那天你说你要娶杭攸宁,是真话还是假话!” 许野呆了片刻,那天在手术室外,张淑芬看到杭攸宁第一眼,几乎要昏厥过去,寻死觅活地说她嫁不出去了,他一时情急,就说:“嫁不出去我娶她!” 许野想挠头,可是手被张淑芬握着,动不了,他难得有些红了脸,道:“宁宁要是愿意……” “天在看着!”张淑芬突然提高了音调,道:“杭攸宁他爸也在看着!” 她简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死死盯住许野,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你杭叔是为你死的!” 许野呆怔在原地。 “老杭死前几个月,他亲口跟我说,他说赵明明那案子牵扯太深了,他怕了。”张淑芬脸上痛苦得近乎狰狞,就像回到了那个萧索的秋夜。 杭寻几乎不会跟她说太多话,可是就在那万籁俱静的夜里,他躺在枕头上,静静地道:“如果我死了,你带着孩子逃,有多远就逃多远!” 她那时候年轻,只觉得半边身子都凉了,她说:“老杭?你说梦话呢吧?你别吓唬人!” 她又说:“那你就别管了,反正,反正你们局里也不缺案子。” 杭寻道:“可如果不查清楚了,许野这孩子,一辈子背着杀人犯的罪名,可怎么活呢……” 他继续査,哪怕局里宣布结案了,还是査。 终于,他死了,被捅了十七刀,死在自己家门口。 死了还不够,她们逃,背井离乡地逃,以为没事了。 将近十年,还有人追着过来要灭门。 这都是因为谁? 他不该负责吗? 张淑芬将许野逼近了天台的栏杆处,她道:“许野,你发誓,你一辈子对宁宁好,否则你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许野是个警察, 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可是就这样被张淑芬一下一下推到了栏杆边缘,再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他知道张淑芬已经疯了,虽然她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他沉默了许久,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我发誓,只要宁宁愿意……” “别他妈废话!她脸毁了,没人要她!”张淑芬厉声道。 “我一定对她好!我用命对她好!”许野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来了这句话。 张淑芬仍然不依不饶,道:“你娶她!” “我娶她!”许野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越喊越畅快,心中那口郁结之气跟着喊出来,他道:“我娶她!我娶她——” —— 黑蜘蛛的案子,已经算结了。 只有许野,他始终放不下那个“同伙”,他为什么要救杭攸宁?他到底是谁?在黑蜘蛛的案子里,他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直觉告诉许野,这个人很危险。 他一直追着余警官,道:“余局,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投入更多警力,将黑蜘蛛的同伙一网打尽。” 过往这一个月,全国的注意力都在他们局,余局早已心力交瘁,案子好不容结了,他实在不想继续纠缠。 他道:“黑蜘蛛过往的十几个现场,并没有发现有同伙参与的痕迹。” 许野道:“但是黑蜘蛛本身只是一个农民,他却隐藏了十年,还做过整容手术,说明他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社会能量……” 余警官拍拍他的肩膀,打断道:“你有证据吗?” 许野道:“杭攸宁的证词……” “所谓同伙,仅在杭攸宁的证词出现过,而且她那时候属于神志不清的状态,她不说还看见老虎了吗?说明有没有这个同伙,都不一定。” 许野道:“不,一定有的……” “许野!”余警官再次打断他:“我知道你对这个案子有特殊的感情,但不要因为感情影响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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