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养子就是养子,跟亲生的孩子到底不一样。 可就在来凤鸣十岁的时候,他妈去世了,来老爷也彻底绝了生儿子的念头,于是就把来潮当做亲生儿子培养。 亲自教练武,请先生开蒙……那个不起眼的,瘦小的男孩,一跃成了整个来家宝贝疙瘩。 ——这一切,是以来凤鸣失去母亲为代价。 她当然不喜欢他,甚至是恨毒了他。 但是当时,对她来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那就是“管家”。 他们家这一支早就分出去了,她爹不善经营,又讲究排场,家里一整个坐吃山空的状态,当然得有人精打细算。 来凤鸣从十岁开始就管家,家里人情往来、仆人的任免,都清清爽爽,人还没有柜台高,就开始査家里铺面的账目。 唯有一点,就是她太小了,人家有时候不听她的,她爹又时常和稀泥,不跟她一条心。 这时候就得用上来潮了。 来潮是个很温和的性格,谁也不得罪,但因为她一句话,他就直接上前把整个铺面,砸了个稀巴烂,有壮年男人出来瞪眼睛。 可他不怕,他功夫好啊,他往她前面一挡,还挡不住呢,就像一座小小的山。 后来实在入不敷出,她为了节约家里的成本,削减了大半仆人,跑前跑后的活计,都交给来潮。 来潮从不告状,他永远是恭敬谦卑的,伺候她爹抽烟、喝茶、倒夜壶,又要去学堂,次次第一名,回来被她使唤,从不抱怨。 她讨厌他。 可是有一次去办事,正巧路过他放学,她以为像他这样读书好,人又温和的孩子,定是很招先生和同学的喜欢。 却没想到,一群顽童们围着他,一个劲儿叫“阿捡!”“捡来个儿郎做佣人!” 他低头的走着,被推搡的狠了,就抬起头,笑一下。 那笑容的意思是求饶,你看我都这样了,你就别欺负我了呗,嘿嘿。 来凤鸣叫停了车。 直接下来:“几个死尸小瘪三,讲何个东西!来家门里是你们好话三话四的?覅命的是伐?一个个死过来,我要上门问问你们屋里大人,哪个教出来个种覅好胚!” 一连串把孩子们都给骂傻了,一溜烟的跑了。 来凤鸣低头看来潮,孩子眼睛亮亮的,就那么瞧着她笑,这笑看起来舒坦多了。 “你哪个不还手啊!”她虎着脸问。 “我不想给老爷,还有小姐寻事体。” “老头子哪回弄出个事体不比你大!”她瞪着他:“后卯哪个欺负你,打回去!晓得没?” 他抿嘴一笑,小声说:“晓得了,阿姐。” “你叫我何个!”她又瞪眼睛。 “小姐!” 这还差不多。 那天下了雨,他第一次跟来凤鸣一同坐了人力车回家,半道有卖桥头糕的,来凤鸣还买了一份给他,警告他不许告诉老头。 雨丝飞溅在脸上,凉凉的,可是心里却是很暖,很踏实。 2 来潮很快就不受欺负了。 因为他结交了一个古怪的朋友,是顾家的小少爷,顾其行。 顾其行眼白多眼黑少,听不明白人说话,又凶又横。别人都不爱跟他玩。 只有来潮跟他关系很好。 慢慢地,来凤鸣就琢磨出味来,欺负来潮的人,多半要倒大霉。 其中一部分人,必会“不小心”的得罪顾其行,顾其行打起人来吓死手,家里人又宠得厉害。 那些爱欺负的人的坏胚,不是转学了,就变了个人似的,唯唯诺诺的到班级最后排坐着。 另一部分,也必倒了其他霉。 而来潮,仍旧是个温和有礼的“小先生”,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 只有来凤鸣看在眼里。 她加倍的讨厌他。 她知道他一个养子,为了自保,不能不使点心机。 但她就是讨厌他这一付表面上可怜巴巴,实际上什么都有样子。 而她,表面上是来家的大小姐,见谁不顺眼就能踢一脚。 实际上,才十六岁,已经有了两条下耷的法令纹,愁的。她从十岁开始就活在来家有一天吃不起饭的噩梦里。 如今,铺面赔钱,要养佣人,来潮要上学,还要提防着来老爷子的突发奇想,又收几个不成器的徒弟。 对掌柜的,她破口大骂,对佣人,她斤斤计较,对来老爷子,她倒反天罡,吐沫星子喷在他脸上。 她如此费心费力,却不招人待见。 而来潮,什么都不用做,就什么都有了。 这种讨厌,在来潮被送到了城里去念书时,达到了巅峰。 他走那天,全家都出来送行,都指望来潮以后有出息,担起这个家。 只有来凤鸣说不舒服,没出来。 一方面,她知道,以后整个院里,整个镇上,她都没有一个可用的帮手了。 也没了一个巴心巴肺对她好的人,唯一一个。 另一方面,她恨,恨来老爷,也恨来潮。 凭什么他就能去外面念书,做学问,将来还要出国。 她就只能固守在这长满青苔的深宅大院里,算这永远都算不明白的账目。 他是养子,成天可怜巴巴的,可是他什么好的都得到了。 而她是大小姐,她什么都没有。 泪水洇湿了缎面的枕头,她想,她是女的怎么了? 她一定要出人头地! 3 没等她出人头地,她就被许了婆家。 来凤鸣声名在外,人又长得不好看,富人家瞧不上,穷人家也高攀不上,自然很难找婆家。 但不要紧,天聋总能配上地哑。 蒋家正好有一个儿子,不务正业,爱嫖妓,有大烟瘾,但家底还算厚实,夫人就说,想找个厉害媳妇,给他管住了。 来凤鸣当然不乐意,听说那个男的,身上全是杨梅大疮,都烂到大腿根了。 他爹说:“大姑娘么早晚要嫁人。” 来凤鸣说:“我寻个上门女婿!” “上门女婿?那是人家勿有儿子,我有儿子!” 早年间,跟人比武伤了根骨,来老爷说话有气无力的。 来凤鸣说:“对!伊是你儿子,我同你何个关系都勿有!” 她摔了东西,转身就走。 其实她是知道的,来家支撑不到来潮出人头地这一天了,她的嫁妆,就好比一笔及时雨。 可是她真不甘心。 她不甘心这些年操心这里里外外,全为他人做了嫁衣。 蒋家没分家,是个大家族,再怎么管家权也是轮不上她的。 她不甘心日后就在深宅大院里领一份钱,就那么活着。 4 逃婚是不可能逃的。 但是她可以去城里看来潮,看弟弟不违法吧? 跨过建在钱塘江头的长桥,坐着公交汽车就进了城。 她讨厌来潮,但是她喜欢进城。 城里没有小镇上那腐朽湿烂的味道,有明亮的大楼,教堂上的玻璃,还是五颜六色的。 她也喜欢来潮的学校,干净、明亮,他们穿着笔挺的中山装,从里面走出来,其中最挺拔,最清秀的那个男孩,就是来潮。 一地碎金似的阳光,他朝她跑过来,眉里眼里都是溢出来的笑容,却在差三五步远时,停下来,规规矩矩的叫了一声:“小姐。” 她们去他宿舍里,张妈忙忙叨叨的,给他带的东西拿出来,厚的衣服、家里晒得脯鲞、新的被面…… 她问:“个里有人欺负你?” 他说:“哪个可能,同学们都对我很好。” 她哼一声,低头把玩着他的文具,她知道,他这人有手段。 张妈出去晾东西了。 他们就相对而坐,她抬起头,就看见他的眼睛,下午三点阳光下,少年的那么明亮,那么热烈。 她无端的想起老家的荷塘,她想去摘荷花的时候,发现池水被晒得发烫,从指尖一直热到她心里。 “你看我做何个东西!”她嚷起来。 他赶紧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张妈回来了,宿舍里的人声、蝉声、物品挪动的声音又都响起来了,仿佛刚才空气都粘滞的那一刻,只是一个幻觉。 他又说:“小姐,我带你出去荡荡吧。” 张妈在宿舍里帮着收拾东西。 他带她去逛了城里最热闹的延龄路,去看教堂五色缤纷的琉璃,去联华影戏院看电影,她觉得没有越剧好看,都是鬼佬,还没有动静。 还带她去了一家西餐厅,吃牛排。 她到老了,还记得那家餐厅,有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洁白的桌布上,放了一点红色的帕子,为什么放帕子呢?她想问,却又不敢表现出来,怕人家觉得她没见过世面。 就在这时,服务员把滋滋作响的牛排端了上来,示意她挡一下。 挡一下?挡什么? “小姐——” 就在她发懵的空挡,来潮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直接起身,拿起那个红的帕子挡在她面前,牛排飞溅的油点,就这样被挡住了。 她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长成了一个俊美清冷的青年,再也不是那个装作大人模样的孩子了。 可他仍然挡在她面前。 来潮以为她生气,就说:“其实都是乱来的规矩,外国人,也不这么吃。” 她没好气儿的说:“管伊哪个吃。” 其实她心情很舒畅,她喜欢这里的大提琴音乐,喜欢锃亮的银色餐具,连来潮,也作为一个陪她吃饭的英俊学生,被她喜欢起来。 吃完饭,来潮还给她多要了一份红丝绒蛋糕。 她喜欢吃甜的东西。 可这么多年,大概只有他这样一个逢迎讨好的人记的。 她的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掉下来,为了掩饰,她低头吃蛋糕。 来潮当然知道她是为什么,他每月都会回家,来老爷早就告诉了他,大小姐要家人的事体。 他只是非常识趣的没有提,他想让她轻松一点,至少在这个夜晚,只有大提琴、红色绒蛋糕、咖啡的香味。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停电了。 过于明亮的西餐厅,在瞬间陷入黑暗,音乐声戛然而止,女人的尖叫声,高跟鞋的响声。 ——以及肌肤与肌肤之间的厮磨,温热的香气,电流般的的触感。 很快,店里点了蜡烛,经理出来抱歉,要送一客一位的冰激凌。 而来凤鸣站起身来,她说:“我们走吧。” 来潮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对面的杯子,印着她的红唇印,在烛火中越发显得暧昧模糊。 来凤鸣头也不回的先走出咖啡厅。
第69章 谁能豢养凤凰 5 来凤鸣上了年纪之后,人都说,她年轻一定是个风情万种的大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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