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十二岁的他一样。 那年漫长的冬天,共和国长子成了史书上的绝唱。小小的东北县城陷入恐慌,人们自保、掠夺,为了自保而掠夺。 轮机厂的烟囱不再生烟,家属院的赫鲁晓夫楼一片寂然。小苏青跟随家人来到了公寓楼。 健谈的爸爸变得局促,不住地说麻烦了,公寓的女主人邀请他们进了屋。 好暖和,苏青掀起长睫毛,好奇地张望。 贴着“闲人勿进”的卧室门边,大半岁的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冬子哥哥!”苏青瞬间放下了好奇心,朝他飞奔而去。 孟叙冬一手撑着门框,皱了皱眉头,“干啥你,别想睡我屋。” 苏青努嘴,“我看看你屋啥样。” “冬子,怎么跟妹妹说话呢!”男人一声怒斥,吓得苏青打了个激灵。 不过一瞬,苏青被拽进了房间,门砰地合上。 “哇……”苏青来不及挣脱孟叙冬,一眼便看见了书桌上的玻璃台灯。 五彩斑斓的光点落在四周,像热带鱼才能享有的神秘海底世界。苏青眨巴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视线下移,落在孟叙冬用力握住的手腕上。 他霎时松了手,目光偏离她冻得粉扑扑的脸蛋儿,若无其事地走向书桌。他拿起魔方哐哐旋转,似乎注意不到她轻快地接近。 “你房间好漂亮。” “哦。”他十指如飞。 “哥哥……”苏青抱抄双臂,“有了漂亮房间,就不想理我了?” 孟叙冬微蹙起眉,飞速瞥了她一眼,“你坐吧。” 苏青抿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她拉开书桌的椅子,不小心撞开了他。 孟叙冬趔趄一步,啧声,“粗鲁。” “可是很重嘛……”苏青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书桌上摆着蜡笔画,鬼画符一样,“这啥?” 孟叙冬一把拿起画纸,放进抽屉,大开大合撞出响。苏青点评:“你才粗鲁。” “你烦不烦,这么大个人了,和谁撒娇呢。” 受了数落,总归有点委屈。苏青闷闷哼声,“才多久没见,你就长大了?” 孟叙冬搬进公寓一年有余,但他们常常在学校里见面。不过他都和男孩玩儿,不理她。他是男子汉,不能老和女孩玩儿了,不然大家都笑话。 听说家属院不供暖了,妈妈很担心他们一家人,没想到今晚就来了。 “你到底要干啥。”魔方上始终有一块异色,惹得他心烦。 “我……你能不能不玩儿魔方了?”苏青仰头,笑颜粲然。 孟叙冬别过脸去,“关你啥事儿。” “我想和你玩儿。” “玩儿啥。” “你的游戏机呢?” 孟叙冬从柜子里拿出任天堂红白机,“我告诉你,我可不会让你!” 苏青笑着拿起游戏手柄,“玩啥玩啥?” 还是老样子,他选了马里奥,她只有这个游戏玩得最好最多。 妈妈们悄然拉开房门,见两个孩子笑着闹着,放了心。 不知吃了多少金币,苏青还未尽兴,妈妈来叫她去洗澡。他们一家人睡客厅,妈妈爸爸打地铺,将沙发让给她。她始终没睡着,半夜听见动静,怕兮兮地爬进了妈妈爸爸的被窝。 “爸爸,我们没有家了吗?” “会有的,爸爸给咱挣。” 苏青呜咽。 转角的房门轻轻掩上。 几天之后,爸爸们离开了。又过了几天,妈妈也找到了澡堂的工作。苏青以前经常去那儿,人很多,很吵,不喜欢。 孟叙冬妈妈每天送他们上学放学,直到暴雪来临,学校停课。他妈妈说圣诞节要到了,大人要去找圣诞老人,来送礼物。他妈妈叫他照顾好妹妹,等他们回来。 鞋柜上留了零钱,冰箱里有吃的。孟叙冬像个放归山野的胖熊,肆无忌惮,怎么惹苏青不高兴怎么来,连游戏机也不让她玩了。 苏青摔了巧克力铁盒,“我要告你!” 孟叙冬做鬼脸,“你告呗,我为你挨得揍还少了么?” “你、你……我不会叫你哥哥了!” “谁稀罕啊。” 苏青嚎啕大哭,边哭边抹眼泪,一嘴巧克力抹得满脸都是。 “爱哭鬼。”孟叙冬走开了。 没一会儿踅回来,见她抱膝蜷缩在沙发上,盯着黑洞洞的方块电视机。 孟叙冬撇了撇嘴角,走过去打开电视机,电影频道正在播放电影。他坐到沙发上,把她往边上挤,“让开。” 苏青紧紧坚守阵地,恰似不倒翁。 孟叙冬不再动了,苏青也看入了迷,看到动人之处,抽抽搭搭又要哭。 “不看了,不看了。”他不耐烦。 “我要看!” 从没见苏青这么大声这么愤怒,孟叙冬似乎吓着了,什么也都不说了,甚至默默捡起了地上的巧克力,捧到她面前。 她不理会,在电影结束的时候去洗澡。 吹风笨重,苏青举着吹了一会儿便不想吹了,她回到客厅要睡觉。 “感冒了别赖我……”孟叙冬说。 苏青仍是不理会,他不知怎么有些生气,拉起她去吹头发。 “你是女孩儿么,粗鲁、爱哭,什么都要抢我的,还不会吹头发!” 吹风机噪音里,苏青感觉自己变柔软了。 “算了……”孟叙冬自说自话,“我屋让给你睡。” “那你呢?” “我打地铺!” 最后还是一同躺在了床上,吵闹着外星人是否真的存在。 “E.T. phone home……”孟叙冬在苏青手心一笔一划写着字母。 苏青伸出食指,碰了碰孟叙冬的。她笑了,玻璃台灯的光映在她水灵灵的脸上。 收音机里不知谁在唱 Don't break my heart,孟叙冬一点一点靠近那张脸,飞快地碰了一下。 苏青似乎毫无察觉,说:“如果有外星人就好了,带我离开。” “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 “那我们一起离开好了。” 一夜过去,孟叙冬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而床上的女孩睡成了大字。 睡相这么差,果然不是女孩儿。 他后知后觉感到冷,屋子里的暖气停了,没有电,整栋楼都是如此。 县城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 苏青感冒,孟叙冬跑遍长街没有找到一个人,仿佛一座空城,风吹起雪花。他回屋拿了搪瓷盆,烧掉画纸、作业本、漫画书,无论如何也没有让人感到暖和。 他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喂她吃黄桃罐头。他喉咙痛的时候,妈妈就给他吃黄桃罐头,以至于他以为能管用。 一整天了,苏青的状况愈来愈差。 两天了,苏青脸上青紫的血管清晰可见。 三天了,那天是圣诞节。 圣诞老人没有乘着麋鹿而来,他后悔自己没有早早许愿。 孟叙冬背起了苏青,在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哥哥,好冷啊,我是不是要死了?” 孟叙冬觉得自己也变成了爱哭鬼,他咬紧牙关,“有我在,不会。” 县医院好远,孟叙冬跌倒了,他知道,比他更痛的是他的女孩儿。 他站起来,再度背起她,往前行。 县医院烧着奢侈的烛火,还有临时发电机供应急诊与手术室。 他们得救了。 “你们大人呢?”大人审视的目光冰冷极了。 孟叙冬掏出了所有的零钱,面部肌肉僵硬,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大人说苏青烧成了肺炎,听起来很恐怖的病。但她还是有所好转了,她会说她饿。 “你等等。”孟叙冬跑了出去。 又跑了回来。 县医院里有械斗流血的人,女儿遇害哭天抢地的人,还有任凭草莓软烂的人。人人挨冻受饿的时节,竟有人能收到昂贵的礼物。 这些该死的,下贱的,掠夺的人。 害人不幸的人。 孟叙冬偷走了别人的草莓,用水池几近结冰的水冲洗,端端正正捧到苏青面前。 苏青没有问难道什么吃的都没有,她吞咽了酸涩的草莓,一颗一颗。 忘记了他今天也什么都没吃。 忘记了他在她昏睡时一笔一划写下的字母。 完完全全,忘记了他。 “我斑驳的心 在叹息 想起最初的 怦然心动” 病床的枕边有一本系了圣诞结的书,苏青偷偷拿起,一页一页翻到这一页。 越过书页,撞见了孟叙冬的目光。
第86章 086这我老婆的 她不知怎么有点慌乱,将书藏到背后,转而又迅速起身,把书塞回床头,好似就能当无事发生。 倒是孟叙冬先说话了,“让你动我东西了?” 由于许久没有开口说话,他有点找不到调,听起来略有些奇怪。 苏青喉咙紧涩,发不出声音。 孟叙冬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本来想送给你的。” 苏青拢起手指,张了张嘴,却是走近,用唇语说:“你感觉怎么样?” 孟叙冬略点了点下巴。 “饿么?”苏青指向床头柜上的塑料袋。陈春和那小子周到,买了果腹的面包与罐头,还有好多甜口零食。 孟叙冬喉结滚了下,从床头撑起身,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 他手冻伤了,皮肤皲裂,她方才给他擦了护手霜。 他仰头喝水的时候闻到淡淡的花香,适才摊开手心看了一眼。 苏青从兜里摸出护手霜,顺势放在了床头的书上。 孟叙冬勾身去够床位的外套,动作拉扯背部肌肉,他额角抽了抽,绷紧了下颌。 “怎么了?”苏青手搭上他的背,他浑身一僵。 意识到不对劲,她连忙掀开了他的条纹病服,空荡荡的衣衫底下,他背上一片淤青。 他们抢修电路,好多人都受伤了,他这应该算是轻的。 他住的是耳科,并没有开别的药膏。 “我去找护士。”苏青拍了拍他肩膀,指了指门口方向示意。她正要迈步,他勾住了她的手。 失去了感官,或者说一部分身体,会让人感到生命的流逝。 哪怕是他这样坚硬的人,面对陌生的寂静世界也会恐慌。 他希望她陪在他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苏青蹙眉而笑,“可是你痛啊。” 孟叙冬另一只手指了下耳朵,意思是耳朵更痛。 “哪有这样的……”苏青正说着,只见他的手缓缓落到胸膛。 他捂住了心口。 苏青一下就有点想哭,但努力忍住了,顺着他力道的牵引在床沿坐下。 “你要去哪儿?”孟叙冬音调愈发破碎,他试图控制什么,却无能为力。他垂下眼帘,好似颤落的鸦羽。 帘子间的方寸天地一片荒凉,壁灯昏黄,如海上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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