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这想法让宋麒提心吊胆,须知这世上能兑换成钱的东西都不难实现,于曼颐不要钱,宋麒很担心她要自己的命。 可见无产阶级的命运全然不在自己手中,而地主天生就是地主,没有生产资料,也能从虚空里生出欠条。 为了不耽误时间,宋麒仍然没有在里弄里吃早饭,省得被房东太太捉住盘问。两人早早吃完馄饨,便去了函授学堂所在的吉安路。前面已经有人在排队了,看来陆越亭真是名声响,也不愁生源。 于曼颐快步站去了队尾,又将手伸进钱袋,用拇指摩挲着那些大洋的背面。而宋麒和她嘱咐了几句话,便抬手叫了辆黄包车,去霍记者工作的申报馆要她的照片了。 宋麒一走,于曼颐就觉得无所适从起来。 她在绍兴都极少单独出行,即便去也是去东城那样熟门熟路之处。这是她第一次来上海,一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周遭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总是有些紧张的……会不会有人抢她的钱袋呢? 于曼颐这样想着,立刻将手伸到钱袋附近,攥着那块衣服,谁也伸不进口袋。 队伍微微往前了一点,她也跟着走了一步。前面刚才有四个人,走了一个,离她第三位的一名妇女便探身冲着打开窗户的报名处询问了什么。 然而说了没几句话,于曼颐忽然听到坐在窗户里的员工很不耐烦地大声说道: “真麻烦,真麻烦!我就说,咱们陆老师,能不能别再招女学生!” 作者有话说: Try my best恢复日更!
第37章 大上海(三) ◎初见大上海◎ 城里人的暴躁与乡下不同。乡下人说话也会很大声,但那更像是语言无法表达思想的焦急。但城里人大声说话的时候,就如同一台散着机油味的机器突然在运转时突然爆裂了。 于曼颐站在队中,嗅见了机器爆炸的刺鼻气息。 她看见那人从窗口后站起身,将窗户往上推到最大,而后探出了大半个身子。他把那名妇女的报名表扔回去,说:“报纸上写的清清楚楚,女学生报名,得丈夫或兄长陪同。你一个人来,又叫我通融,我到底怎么给你通融呢?” “学校最近很忙,不要给我们增加工作负担了!” 他态度又急又凶,将那本就没什么底气的女人呵斥到了一边,又将目光转向队伍后面,敏锐地看到了于曼颐。她与前后来报名的男学生都有些距离,身边明显也是没有丈夫或兄长的陪同。 她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被点名,然而下一秒,那人的手就举起来了。 “还有你!”他用手指指着她,“你也是一个人么?一个人就不要排队了,浪费什么时间?既浪费你的,也浪费我们的!” 他们之间颇有一点距离,于曼颐迫不得已,只能提高声音说:“我有人陪同的,是我哥哥,但是我哥哥……” “——我哥哥去拿报名的照……” “——那就等你哥来了再说!” 两道声音一起响,对方的比于曼颐大好多。队伍又往前动了一格,于曼颐前后都拿到了报名要填写的表格,唯独把她空过去了。填过表格的人另排了一条缴费的队伍,而她既没表格,又没照片,也没有陪同的兄长。 她排不进队伍,只能找一片阴凉等着宋麒过来。刚坐下一会儿,昨日那个给她发传单的小姑娘就又鬼鬼祟祟地过来了。 她这次没给她发传单,开口就问:“姐姐,你还是非要上他家的函授课么?人家都不让你排队呢。” 于曼颐谨记宋麒对她“易于受骗”的评价,看了一眼这个比自己机灵不少的小鬼,坚定道:“是要上他家的。” 对方看了一眼门外“陆越亭”三个大字,回过头,很是不服气:“到底比我老师好在哪里?凭什么他就从不发愁生源?” 她是看着于曼颐说的,样子倒真像是在提问。于曼颐迟疑片刻,觉得自己有问不答不大礼貌,便对她将宋麒昨日的话复述:“或许是因为大家来学画,都是想学个安身立命的法子,然后找工作。人找工作,就要看学校出身,陆校长的名气,总归是……” “我们姜校长在欧洲也是很有名气的!”那小鬼不听便罢了,听到这样的说辞,立刻火冒三丈,“只是刚回上海,名气还没打响罢了!你们看不上我们,我们还看不上你们呢,哼!” 她这下完全不要把于曼颐拉过去了,狠跺一下脚,转身就往与陆越亭画室相反的方向狂奔,一边跑一边怒气冲冲地喊“有什么了不起”。 于曼颐觉得自己方才虽说是说了实话,但实话未必礼貌,也就触怒了这孩子。她后悔地揪了揪手指,看见报名的队伍渐渐缩短,心中先着急宋麒怎么还不回来,又延伸到这传奇还是得眼见为实—— 小邮差口中的上海滩红木铺路,然而从昨日到今天,呈现在于曼颐眼前的,却只是一条平平无奇的马路,一个斤斤计较的房东,一个暴躁易怒的画室员工,和一个玻璃心的传单幼童。 绍兴女儿于曼颐头一次触电大上海,坐在法租界的梧桐树影底下,长长叹了口气。 … “照片还在印刷厂?”申报馆门外,宋麒因为霍时雯同事的工作效率十分郁闷。 “是啊,今早发到各家报社,昨晚送到印刷厂。那些印刷的材料中午去取,拿回来也要一会儿呢,”民国白领霍时雯一早上忙得脚不沾地,刚有功夫出来给宋少爷答疑解惑,“你要是看不惯,就快帮我去领导那告他们一状,我早被这些同事气得没脾气了。” “还有别的洗出来的么?” “没有,你自己做报纸,还不知道洗印照片的速度么,”霍时雯道,“那有个访客喝咖啡的地方,你去坐坐吧,送回来我马上拿给你。” “那我得回去和于曼颐……” “你去了,再回来拿,再去,”霍时雯道,“在绍兴待久了,忘了上海的远近?且坐着吧。” 屋子里又有人在喊名字,霍时雯应了一声,匆匆转头离开。留下宋麒站在申报馆外面的大理石砖墙底下,也长长叹了口气。 … 对上海十分失落的于曼颐坐在梧桐树底下,一等就等到了中午。 上午报名的人已经送走了最后一个,她巴望着看了一眼远处,仍没有宋麒的影子。窗口里的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便有了将窗户下落的意思,急得于曼颐赶忙过去询问。 “我还没报呢!”她说。 “你哥呢?” “还没过来,他——” “一个人不能报。”那人说,这就要将窗户下落,看都不看一眼于曼颐扶着窗棂的手。她急忙把手抽回来,对方已经不由分说落锁。声音隔了玻璃窗,变得闷闷的,她只能拍着窗户追问:“那你们下午还开么?” “今天下午学校有事,”对方在窗户里应付道,“明日一早,和你哥再来吧。” “哎!” “哎!!” “不行,我明早我——” “喂!” …… 什么破地方! 玻璃倒是结实,敲了几下都没破,里面的人倒是忙不迭消失了。于曼颐急到一半也生出恼火,看来这些员工也不是本意如此,这上海滩,真是谁来谁暴躁,谁来谁恼火。 她恼火着一回头,发现上午被她气跑那小姑娘,正挽着一个成年女人的手,站在道路另侧嘲讽地看着她。 她朝于曼颐一拉下眼皮,道:“人家不要你吧,人家不要你吧——还嫌我们没名气,哼!” “小芝。”她身旁那女人轻斥了一声,把她的得意喝停。于曼颐的眼神顺着她抚着小芝肩膀的手往上看,最终定焦到一张别有风情的脸上。 细眉,银盘脸型,黑发在脑后抓一个纺锤似的髻,戴珍珠耳环,又穿一身黑。于曼颐几乎是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反应过来,这是那个小孩嘴里念个没完的“我校长”。 姜玉校长。 于曼颐发现自己很容易被这些女人抓住眼神,头一个是方千,而后是霍时雯。如今这位姜玉,则是……比前两人,更让她移不开眼,就仿佛是女人年纪越大,越有韵味和吸引力。 她那点被画室员工气出的暴躁,全在看见姜玉的时候没了。 她看姜玉,姜玉也在观察她,一边看,一边教育她身旁的孩童: “叫你出去发传单,不是叫你去和人家抢生源。报什么名,报哪里的名,都是人家学生自愿,你这样讨好和贬低,只会叫人把你当做骗子,生出反感……我为什么看你这样眼熟呢?” 她前面都在对小芝说话,最后一句竟朝向了于曼颐,将她吓了一跳。她人在绍兴十七年,哪里见过姜玉这样的女人?她又怎么会面熟她?于曼颐比她更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片刻之后,姜玉自己便想明白了。 “你是那个上了《申报》的绍兴女儿?”她颇为赞赏的看向于曼颐,“我早上刚翻过的报纸,你叫于……” “于曼颐。” “对,是很好听的名字,”姜玉用手拢住小芝的后脑勺轻拍,叫她不许没见识地张大嘴,“果然,还是想来上海学美术,对么?” “是,想上函授,”于曼颐已经被她的话吸引,“那张报纸已经发出去了么?在哪里看?” “到处都能看,《申报》么,到处都在卖,”姜玉道,“你自己还没看过么?街角就有报摊。” “哪里?” 姜玉伸出另一只手,指尖抬起,腕上一个透亮的玉镯子。于曼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吉安路尽头的路口,与另一道更宽阔的马路交汇。她听见姜玉说:“那边是商业街,什么都有,你走过去找找,一定能找到卖报的。老板要是看过报纸,说不定还能认出你呢。” 他们所在的报名处在吉安路深处,虽说也有些商铺,但终归显一点冷清。但尽头那条街,于曼颐远远看过去,也能看见车水马龙,听见鼎沸人声—— 那在于家有如天神降临一般的小汽车,她就这么望过去一会儿,就看见三辆开过。更别提还有拉黄包车的,卖花的,卖报的,还有她见都没见过的电车,顺着轨道前行,发出“铛铛”之声。 “人……”于曼颐有点恍惚,“人好多。” “这算什么多?”小芝开口说,不过这次语气客气些,“只是有些商铺、大楼罢了。姐姐,原来你都没看到自己上的报纸么?那你快去买一张,翻开看看呀。” “我……”于曼颐迟疑。 她去扫盲课,是学生们带出来的。去画室,是方千介绍的。虽说上课以后开始背着于家跑来跑去,但那……毕竟是绍兴啊。 于曼颐其实对自己去做一件事,没什么太大的信心,事实上,她也没试过。即便是这次,如此大逆不道地离开于家,那本质……也是宋麒计划得周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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