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步一步,都走得这样实际而脚踏实地,就像他们去江边的这条道路,没有搭乘黄包车或电车,只是由宋麒带着,一步步地走过去。然而宋麒能做的,也只是陪她走这一段路而已,连他也不知道,她最终的目的地是哪里。 他们终于走到江边了。 那是一条很宽阔的马路,比绍兴的所有路都宽,也比于曼颐方才在吉安路所见的那条宽。马路正中有一条细长的管制区,停满了她在于家门外见到的那种汽车,都是黑色的方盒。 沿江的人行道上摆了许多用木栅栏围起的鲜花,两旁是行人与等客的黄包车。绳索之外是码头,细长的木板伸出去,外面停靠了中等大小的船只。更远的地方,是更大的码头,停靠了巨大高耸的邮轮,像是从海里浮起的钢铁巨兽。 而在马路这一边,也就是于曼颐和宋麒行走的这一边,是由大理石和罗马立柱组成的沿江建筑群。 和吉安路的繁华相比,这地方并不亲切,这地方只有钱的气味,没有人的气味。于曼颐并没有十分被江边的景象触动,如果她终有一天再次来到上海,也是为了吉安路,而非黄浦江。 但和宋麒站在江边吹风仍是很舒服的。她用沿岸的绳索撑着自己的身体,隔着滔滔江水,向空无一物的对岸望去。她的身后人来人往,没有人在乎她,也没有人在乎宋麒,这让于曼颐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宋麒,”她在江风中开口,“我觉得,我的记忆,好像出了问题。” “什么?”宋麒看着江面,他也在想事情。 “我真的只是,去年在地窖里见过你,又在这个夏天,和你上了三个月的扫盲班吗?我怎么觉得,我已经和你认识好久了……我们真的只认识了这么短的日子吗?” 宋麒被她提醒,转过身,用绳索拦住自己的后背。他抱着手臂回忆,也觉得有些意外。 “我好像也是刚刚才意识到,只有这么短。” 有电车沿着江,从他们身后开了过去,发出了“铛铛”的声响。戴着遮阳帽的外国女士从他们身后走过,带来一阵扑鼻的香水气息,又被江风吹散了。 “等扫盲课结束,你就要回上海了。你回上海,就继续上学吗?” “嗯,上学,”宋麒说,“还有一些自己的事要做。” “蛮好的,”于曼颐说,“我也找到自己要做的事了,我也可以去做自己的事了。” 找到自己要做的事,是很开心的,但于曼颐说完了,又有些难过。她隐约意识到这难过是从何而来,但她还没有面对的勇气。她所能做的,只是在江风中侧过头,将视线聚焦在一群刚刚下了船,在码头上打闹的学生身上。 “我们学校的,”宋麒看了一眼,忽然开口,“从对岸郊游回来吧。” 于曼颐低低的“嗯”了一声,仍然固执地看着那些学生。随着他们的走近,她听到他们在调侃其中一位男生的恋情。有人将他藏在怀里的一封情信抢出来,调侃一般,高声地朗诵出声。 他念: “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学生们哄堂大笑,有人喊道:“为什么要骗人家这诗是你写的?作者是那么有名的诗人,我要向学妹揭发你!” 那被调侃的学生涨红了脸,去争夺对方手中的信件。然而他的同学,仍然高举着那封情信,不依不饶地念: “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于曼颐在学生们年轻的笑声里流了会儿眼泪,但也就只是流了一会儿,江风就帮她把眼泪擦干了。她算不上非常明白自己流泪的原因,但她知道自己该为什么高兴。 她在嫁人之外,终于找到了一件自己要做,而且能做成的事了。 ——【上卷 要嫁人】终 📖 【于小姐】 📖
第39章 间奏 ◎唢呐声◎ 【绍兴,冬】 游家院子里已经忙了一天了,明天还得再忙一天。能沾手的下人就这么几个,收到最后,一个挽了辫子的把行李往地上一扔,愤愤道: “这都是说的第三个了,还是嫁过去做小老婆,是什么很体面的婚事吗?要费这些力气。” “嘘,嘘,”另一个赶忙掩住她嘴,“当然不体面,若是体面,还犯得上夜里走?游家这些年就出这么一个往北边嫁的……过了长江,还得过黄河。” 在座的连城外的运河都没出过,更别提更远的地理划分。她们又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先开口那个继续评价: “她当然要嫁得远一些,近的都晓得她被退过两次货。不嫁远了,谁会要她?只是害了我们,要收拾这些厚重衣服。嫁妆明明这么少,看起来却比别的小姐多。” “好奇怪,”另一个一直沉默的圆脸抬起头,一边叠衣服一边问,“都说新政府不鼓励纳妾,也不鼓励娶小老婆,怎么我们家的少爷娶了两个,北方这户还娶四个……这新政到底算不算数呢?” “不要讨论宅子外面的事。”那个捂嘴的年长的把她叫停,“聊聊婚事就得了。” 高墙隔了日月,院子里落了一地雪白。这是绍兴这些年来头一次下雪。接亲的人按道理明日该到,不过这样大的雪,就说不准了。 游小姐的父母因此有些焦急——毕竟,这场往北的说亲,已经是游小姐的第三次婚事了。若是这次再出纰漏,等过了年,游小姐就要二十九了。 “爸,妈,”游筱青坐在堂底下,神色淡淡的,“倒也不用这样,像急着把我甩出去似的。离头一次说亲都迟了十年了,还怕迟这一两天的么?” 人要嫁出去,她说话反倒没有以前唯唯诺诺。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不是完全没有困惑。 这门亲事,是他们走投无路之下,一个北方来的媒人帮说的。那人年龄很大,也不是头亲,但给的彩礼多,礼数也周到。 须知游家的长辈已经因为游小姐的婚事被戳了许多年脊梁骨,如今有一个大户人家,愿意明媒正娶他们被退过两次婚的女儿,派人来把游筱青风风光光接走,这举动可以称得上一雪前耻,菩萨显灵。 至于嫁出去以后的事,那就是北边的事了。过了长江又过黄河,乡里人从不关心运河外发生了什么。乡里人不关心的事,游家也不会太关心。 但让游家长辈愤怒的是,游筱青竟然如此不知好歹,几次推辞媒人的说辞。她一个被退过两次婚的老姑娘,竟然嫌弃起人家了。 她先说那人年龄大,她妈便说年龄大懂疼人。她自己想了两宿,又说这婚事蹊跷—— 那人既然不在乎游小姐被退过两次婚,又不在乎她脸上的胎记,那他看起来对姨太太的要求并不高。他那么有钱,为何本地没姑娘嫁他,反倒要跨过了长江黄河,来这样远的绍兴说亲呢? 游筱青那几日又哭又闹,但没有一个人听她说话,反倒是游老爷一次吃饭的时候嫌她吵,把她关去那个逃跑的姨太太被关过的阁楼里。 “关她几宿就好了,我看就是三房不会教!”游老爷说。 果然,游小姐第一日还在阁楼里喊,第二日便安静了。第五天她被带出来,整个人变得安安静静,游家再安排什么,她都听任了。她以前虽说怯懦,但在父母面前还是有一些女儿样子的。然而这一次从阁楼出来,她也不与父母说话了。 下人们说,她要么不开口,要开口,就是在冷笑。 她从说亲的媒人离开,冷笑到定亲的第一笔彩礼送到。裁缝给她量体做嫁衣,她冷笑。她妈去她房里嘱咐过门以后的规矩,她冷笑。下人们背着她说长短,一回头,就看见游筱青一言不发地站在身后,不说话,冷笑。 “赶紧把她嫁走吧,”游家所有人私下都传,“嫁出去了,就安生了。” 她唯一不冷笑的时候,就是看着那副据说是扫盲课上于家小姐给她画的画像时。那画像洗清嫌疑后便被允许挂在她闺房的墙上,游老爷听说后,还做出很慈悲的样子,吩咐道:“那就叫她当成嫁妆,一道带去北方吧。” 她明日就要走了,这幅画也一早被下人们拿走,和其他嫁妆一起放进箱子里了。游小姐的房间现在空空的,只剩下一张床,一把椅子,和挂在墙上的一身新嫁衣了。 外面下了雪,房子里也没什么人气。游小姐终日冷笑,哪怕她明日就要离开,也没有人愿意接近她,包括她的父母。 在堂底下说完那句叫人很不舒服的话,她最后在游家冲所有人冷笑了一轮,笑得大家汗毛倒竖。 只有那个圆脸的小下人还有一点好心,她跟着游小姐到了闺房门前,和她说:“小姐,你的厚衣服,我们都给你放在箱子里了,你要是明天冷,就叫他们给你放一件去马车上。我没去过黄河北边,她们说,很冷的。” 游小姐回过头,出乎意料,她没有冲她冷笑。她只是伸手摸了摸她鬓角的头发,和她说:“是么?不会比游家更冷了。” 她似懂非懂地看着游小姐,想她或许是说自己屋子里的炉子被拿走的事。她说:“小姐,不然我去叫他们把炉子搬回来。是他们太着急了。” “不用了,”游筱青说,“我用不上了,谢谢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其他下人口中的阴冷,甚至是很亲切的。她看了小圆脸一会儿,问:“你见过于家那位二小姐么?” “没见过。”小圆脸诚实地说。 “你见到她就会认出来,她与我们长得都不同,你一眼就能分辨出来那种不同,”游小姐说,“你要是以后见着她,麻烦帮我转告她一声。” “你告诉她,这世上好多事,原来是商量不来的……只有彻底打碎的,和重新塑起来的。” “小姐,我听不懂。” “你不用懂,我也是刚想明白的。我这一辈子好愚笨,就想明白这一件事。想明白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游筱青说完了,就回了自己屋子,又把门关上了。那小圆脸下人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房间里枯坐的人影,摸了摸方才被游小姐摸过的鬓角,便转身走了。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雪落了厚厚一层,又压断了枯枝。小圆脸在落雪声里睡得十分香甜,且她因为就睡在厨房的炉灶边,没受着一点冷。 然而她第二天又醒得特别早,早到天都还没亮。她是被另一个下人的尖叫声吵醒的,那声音如此尖悚,连厚重的积雪都吸收不了,只能响彻整座游家大院。 “游小姐哎——” 那道声音尾调细长,像是鬼在雪夜里哭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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