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曼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书,她走过去迅速地扫视,看到一些书脊上印的像是外文,甚至都不是英文——也可能是她英文实在没入门。 除了这一切,客厅墙壁上还挂一面圆形镜子,外圈镶一圈铜框。于曼颐走过去,从镜子里照出自己的样子,发现自己眼圈通红,头发凌乱——她顿时有一些站不住。 她是打算看起来潦倒一点,以唤醒宋麒的恻隐之心,然而这哭完了之后就有点太潦倒了。她只是想显得自己路途奔波,但没想显得自己落魄而凄惨。 于曼颐迅速把头发重新整理好,回过头时,宋麒已经倒好一杯水放在桌面上,示意她过去坐下。 她正襟危坐,又“咕咚咚”地把水喝完。放下水杯的时候,于曼颐看到宋麒正十二分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脸,一时间动作幅度都不敢太大了。 “我正好想找小邮差问一句。” “什么?” 于曼颐被宋麒这句话吓了一跳,好在下一刻,他就补充道:“方千和我说,那位游家的姨太从老乡那里听到,游家起火了,于家也出了事。什么事?” “方千和你说了?”这属实在于曼颐计划之外,“她还说什么了?” “说了我刚才和你说的全部,”宋麒说,“那人不是你们乡里人,只听说了这些。” 于曼颐微微松了口气。 她没打算告诉宋麒自己……自己烧了于家,这事她自己到现在回忆起来也觉得激烈。这是杀人……但她心里又有一处不停地告诉她,是他们先不顾她性命在先,而她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自保。 只是人的自保竟也有代价,于曼颐近日常觉得,她有一部分的灵魂似乎永远被留在那场大火里。她许多次在深夜梦见三叔逼着自己画押的场景,然后梦里便又会燃起一场滔天大火。她在午夜被噩梦惊醒,又在白天逼迫自己忘记。 “所以……”宋麒一只手扶在桌子上,又朝她微微低着身子,语气关切道,“于家到底怎么了?” “于家……于家……” 好在于曼颐来到这里之前已经编好了谎话。她迅速把语气调整回正常,继而抬起头看向宋麒,认真道:“于家的事,就是我逃走的事。” 宋麒没有接话,只听她说。 “是……是我表哥,”于曼颐道,“我表哥他……不要我了。” “不要你了?” “嗯,他来信和我退婚了,他嫌我封建,落后。他在国外遇到了‘真爱’,看我觉得不上档次。” …… 于曼颐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在绷紧,宋麒似乎因为她所受的这些形容词有些不高兴,神色里甚至些微有了敌意。上次于曼颐和他说,表哥说自己与别的女孩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时,他神色里也有这种不悦。 他那一次用词很委婉地说,“那或许是他眼神不好”。然而这一次,宋麒直言道:“那是他瞎,我早就说他瞎。” “所以我并不封建,对不对?”于曼颐趁机兴高采烈。 然而她今日为了激发他的恻隐之心穿了紫鸳鸯袄裙,发型也很老气。宋麒打量她半晌,还是无法违背良心,实事求是而客观地表述: “你看上去,确实有一些……封建残余。但真正的封建并不是穿衣,真正的封建在人心里。我看你表哥,纵然留了洋,恐怕仍然是很封建的。我都不需要认识他,我就知道这一点。” 尽管宋麒这番话也没有否认于曼颐封建这档事,她还是短暂地开心了一会儿。 退婚的事发生后,其实每个人都和于曼颐骂过她表哥。但他们骂他是因为他糟蹋了于家供他读书的钱,是因为丢了于家的颜面,是因为影响了三妈和三叔接手于家的打算。到现在为止,只有宋麒是站在于曼颐的角度上,说了她表哥的不是。 于曼颐一度很伤心,因为她发现他们生气的时候并没有驳斥表哥所说的那番道理,就连那些护士和布店老板娘,也只是将这件事看做司空见惯,似乎男人变得“先进”之后和发妻划清界限是一件可以理解且十分合理的事。 于曼颐甚至因此开始怀疑,她被抛弃这件事是否就是这么合理。而她在被抛弃后所受到的一切对待,是她表哥在为了追求自由和进步时,势必出现的附属品—— 仿佛这个世界上就活该存在她们这样一些女人,被人像物品似的订下婚事,又被人以追求自由进步的名义弃如敝履。或许若干年以后会有人为她们叹一口气,但也只是叹那么一口气,没有人把她们当成有血有肉的人去提及。再往后一些,或许能有人多看一眼,怜悯地将她们称为旧时代的遗物和悲剧,然而这一个“遗物”,一个“悲剧”,就是她们长达大半个世纪的人生了。 说回来吧,还得给宋麒解释。 总之,如果仅仅是退婚,于曼颐还犯不上逃跑。她等宋麒替她骂了表哥一顿后,又一五一十地把于家叫她嫁给北方财主的事也说了,连游小姐的事也一并说了。 宋麒听得神色愈发冷峻,手也在桌子底下慢慢捏紧。他们城市里的人,再进步也是和真实的世界相隔甚远。游家姨太给他剥开一层,于曼颐如今,算是又给他剥开一层。 她并没有提那场火,只是说到自己被逼着画了押后,就托小邮差准备了船,在夜色里翻墙逃出去了。 而后又是在上海的一些事,连带去姜玉那面试时偶遇霍时雯,又得到了他的新地址,两个人分开后的经历终于同步完毕。 这段经历于曼颐尽量叙述得轻快,尤其是几次面试被拒绝的经历,也的确是又惨兮兮又荒唐可笑。她一边笑一边给宋麒讲,他没有跟着她一起笑,但神色终归缓和了一些。 他还是心情好的时候好看一些,眼型微弯,眨眼时睫毛跳动,不过于曼颐察觉到,她这次来上海,他性子明显比先前冷了。 她的长篇大论终于汇报完毕,宋麒从餐桌上摸过一本大部头的书,无意识地去拨动一侧的书口。 于曼颐听见那种书页迅速落下、互相撞击的声音响了一会儿,宋麒终于问她:“那你现在住在哪里?”
第49章 上海再会(五) ◎他还是以前的宋麒◎ 她住在哪里?于曼颐有一会儿没说话。 这又是一个让人会陷入不愉快的话题,于曼颐住的那所旅社是几条街里最便宜的,挤满了初至上海的外乡人。女宿相比男宿卫生和人数情况都好些,屋子里只有六个人,于曼颐称呼她们为姐姐和阿姨。 她不太想让宋麒知道自己住在这样的地方,于是只报了街道的名字。宋麒初听有些意外,说:“离我并不远,但我没有见过那的旅社。” 他当然不会看到,那是一个非常小的门脸,被旁边一家馄饨摊摆开的摊位遮得看不清招牌。于曼颐不希望他追问下去,万幸的是,门在这时响了。 是用指节叩门的声音,急促而有节奏。宋麒回过头,示意于曼颐稍等,便起身将客厅的外门打开。 他的身体挡住了外面看进来的视线,但于曼颐探头张望,发现门外似乎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老头。他微微躬身和宋麒耳语了几句,宋麒说话的语气便变化了。 “在哪里?”他问。 “刚路过大门,去买烟了。他们和我打听你是否在家,让我看着你不要出门,他们稍后就来。” 宋麒用道谢迅速中断了和他的对话,再次回到于曼颐身边时,举止显得紧迫不少。 “怎么了?” “没什么,”宋麒又不和她把话说清楚了,“我有些事,你先回去吧。” 霍时雯提醒过于曼颐,宋麒未必会留她太久,然而这时间也太短了。她迅速回忆了一番和霍时雯当时的对话,追问道:“是不是有警察要上门?” 宋麒皱眉:“霍记者和你说的?” 于曼颐发现宋麒在意识到她知道太多事时的抗拒,就如同她也在听到宋麒知晓游家大火时的抗拒,原来“全盘托出”会让人丧失控制感。于是她迅速改口,说:“不是的,她只说你去年因为办报遇到些麻烦。我……我猜的。” 她抬手指门外:“那个爷爷形容的,就像是警察做的事。” 宋麒沉默着看她几秒,又站去窗前往下望。屋子里本就采光不好,天色又有些暗了,于曼颐只能看见他一道沉默瘦削,但脊背挺直的背影。她对他的背影比容貌记得更深刻,他在于家的堂厅上就曾将她挡到身子后面。如今他气质变了不少,但身形仍然是当时的颀长挺直。 于曼颐看到他一边看着楼下一边无意识地去掏皮夹,从里面取出一叠纸钞,点都不点,便拿回来放到于曼颐面前的桌上。 “你先回去,”他语速很快,“那条街我记得很破,你回去收拾东西,换一家好点旅社。最近别再来找我。我……” 钱推在于曼颐面前,完全是她意料之外,再加上他语气真的不太好,带了催促和驱赶。 “我又不是来和你要钱的。”于曼颐说,一直温和的语气突然带上了恼火。 然而她是来要什么的呢?她特意穿了旧衣服,让自己显得“可怜一点”,但她也不是真的要宋麒可怜她。她看到他的一瞬就生出委屈和依赖,仿佛那个敢一把火烧了于家的人是她分裂出的另一个人格。她到底是来要什么的呢? 刚才明明是很好的,他替她骂了她表哥,让她像是回到了那些在地窖里的日子。她和他一起在那间里弄住那晚也是她想要的东西,他教她怎么用手电和台灯,还在她哭的时候坐到她床边,给她写了一张她到现在都舍不得拿出来叫他兑现的欠条。 可他为什么现在只是急促而直白地给她递过来一叠钱呢? 宋麒似乎也在这一刻意识到自己行为有些不妥。他指腹压在那叠钞票上,语气仍然很急,但又带了解释的意味:“我不是……我是想……” 他现在住得好,穿得好,看上去也不是那个穷学生的样子,可在于曼颐心里竟然还不如那个带着她垫脚走过房东太太大门时,在小石库门里住着的宋麒。 “你和我表哥是一样的,”她刚被消化的委屈变成了一种新的委屈,“你们都急着想把我甩开,我根本就没有想要你们什么!” 她声音很委屈,但这次眼圈却不红了,看着宋麒的眼神变得执拗而倔强,她的眼泪很珍贵,也不是谁都能给的。于曼颐最后看了他一眼,刻意弯腰将桌上的钱推到一侧,又把那杯水“咕咚咚”喝完。 她从钱袋里把欠条掏出来,往桌子上一扔,说:“我在地窖里喂过你一杯水,现在我们清了。” 她说完就走,头都不回。宋麒起身便去追,然而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听到了一楼传来的对话声。 短暂的停顿过后,她已经一步两个台阶地跳下去了。楼梯里回声响亮,他听见那位将警察送进刚修好电梯的老门卫,语气在看到于曼颐后变得很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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