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时候进去的?你找的哪位住客?” “我谁都没有找。”于曼颐冷声说。而后所有由她发出来的响动,就都在楼道里消失了。 * 女宿里鼾声如雷,于曼颐也是半梦半醒。 她晚上回来就倒到床上,叫几个与她同住的姐姐还以为她生了病。她也确实像生了病,脸色通红,眼皮发烫,偏偏趴在床上一言不发,谁和她说话都不开口。 她拗着这固执的姿态睡着了。 噩梦阴魂不散,如期而至,又是于家上空滚滚的浓烟和不熄灭的烈火。今日更甚,那些本该葬身火海的于家人一个个都活了过来,顶着一张烧焦的面孔,阴沉地看向准备逃出院落的于曼颐。 他们挡在她从后花园离开的路上,挡在假山前面,衣衫褴褛,皮肤焦黑,手被烧得像是流淌的蜡烛头,红色的蜡油顺着指缝滴下来。 于曼颐想跑,却被绊倒。她匍在地上转头,看见火里走出来迎亲的花轿和唢呐,还有已经融化了五官的媒婆。而在于家浓烟密布的上空,一个没有脸的男人慢慢汇聚成型,一身赤红喜服像是从火里长出来…… 她的尖叫声被憋在埋进去的枕头里,于曼颐大汗淋漓地醒过来,听到胸口的心脏在和床板剧烈的撞击。 她压着心脏睡觉了。 她发觉自己的心跳比梦里的鼓声还大,然而女宿里的鼾声并不逊于她身体内部发出的声音。于曼颐用枕巾抹干额头汗水,战战兢兢地从床上爬起,穿鞋时特意看了眼床底,生怕有什么东西爬出来。 姐姐和阿姨们都睡得很熟,她们都是做体力活的人。于曼颐走到一位和自己相熟的人床前,蹲着说:“姐姐,姐姐,你能不能陪我出去吃点东西?” 回应她的是更响亮的鼾声,且不止一人如此。 询问了三个床铺无果后,没吃晚饭的于曼颐认命地用一支笔把长发盘起来,推门出去找吃的了。 那噩梦太逼真,让她觉得深夜的旅社里危机四伏,不知道哪里就会窜出一道烧焦的黑影。于曼颐抱着手臂走到门口,脚步忽然顿住——门外当真有一条黑影。 然而这黑影和梦里的佝偻矮小不同,很高,很挺拔,很寂寞。他低着头站在旅社门前,抬起的胳膊微微抖了下,于曼颐才发现,他在弹烟灰。 她对那姿态并不熟悉,但她比谁都熟悉那身影。尤其是——于曼颐开始生自己的气——尤其是腰的那个位置,她坐自行车的时候搂过,她又会画画,对那个地方的线条记忆清晰。 她一把将半掩的门推开,让那身影的主人在自己面前暴露无遗。而对方手里的烟灰又在这时落下去一些,风一起,就和于家上空的黑烟似的,被吹散了。 她并没有告诉宋麒旅社具体的位置,她只说了是哪条街。而他大半夜站在门前,于曼颐恨自己心软的速度过快了,她这超速的心软来自于自己较强的脑补能力。 然而宋麒此人相比生路更擅长找死。他看了一眼于曼颐,又看了一眼旅社,说:“这也是人住的地方。” “口口声声佃农和无产阶级,”于曼颐说,反手将门彻底合严,“我们无产阶级就住这里。” “行。”宋麒认可。 “你大晚上在街上晃什么?” “晚上好找门,”宋麒说,“白天人多又会难找。你这旅店,真是……” 他对这旅店意见很大,于曼颐要是不住这,他也犯不上急中出错,只想拿钱让她换个地方。而于曼颐只解读字面意思,回头看了看旅店门脸,发现确实太小了,白天两边的食肆开业摆摊,就遮得谁也找不着。 “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晚出来。” “我饿了。” 她当然饿,被他气得晚饭没吃就去睡觉,还在梦里精疲力竭。而宋麒听到后便把烟灭了,给她提供选项:“那边有个馄饨摊,还没歇。” 于曼颐记得她带宋麒去酒楼吃邵三鲜,他大言不惭“你若来上海我也会盛情款待”,然而他目前的盛情款待就是黄鱼小馄饨。两个人坐下的时候她还冷着脸,宋麒看她一眼,先和老板要下两碗,又说:“我说款待就一定会款待,可你今天刚来,总得叫我有安排的时间……” “你叫我最近别去找你,”于曼颐说,“是你先赶人。” “那会儿确实紧迫,”宋麒说,“我是说,我那里不太方便,你别去找我。等你定下新住处,我就方便……去找你。” 他说完了,又从将烟盒和打火机从衣服里掏出来,从更底部掏出一张揉皱了的纸条。于曼颐垂下眼,看见他把那张欠条推回她面前。 “别把东西落在我这里。”他说。 作者有话说: shake it这宋麒怎么下卷不当傻呵男大以后人物变得很带感呢。
第50章 民国练习生(一) ◎于麒和他待业的妹妹◎ 黄鱼馄饨刚端上来,鱼和汤都是刚熬出来,在夜色里腾出雾气。鱼汤烧得发白,点缀些雪菜和葱花,用勺子拨过,底下还埋了笋干。 真是盛情款待。 于曼颐低头喝汤,听见宋麒问她:“你从于家跑出来,他们会不会来上海找你?” “他们又不知道我来上海。” 他们或许会猜,但也不确信。中国那么大,出了绍兴去杭州,火车四通八达,她想跑到哪里都行——就像她现在,也对苏老师的去向一无所知。 几口鱼汤喝下去,于曼颐刚才梦里出的冷汗就都被热汗替代了,这顿夜宵驱逐了她心头旋绕的寒意。 她抬起头,也问宋麒:“你怎么开始抽烟了?” 他意味不明的发出一个单音节,便将方才和欠条一道掏出来的烟盒与火机放回衣兜。收好之后,他说:“我很少当着人抽,没想到你会出来。” 他应当没骗人,她下午扑过去的时候,并没有闻到很明显的气味,那种已经和于家的男人们融为一体的气味。于曼颐不再追问,她觉得自己也没什么资格追问人家这样细节的事。 宋麒还是以前的宋麒吗?毕竟于曼颐也不再是以前的于曼颐了。两个人低着头把馄饨一个个地吃完,都吃得很慢。 直到沉默已经无法再用瓷勺与碗的碰撞声掩盖时,宋麒终于开口说话。 “你要是不愿意用我的钱,那我明天带你去和方千吃饭。她家里有纺织厂,学校的宿舍也有很多人不住了。不管是哪里,总比你住的那间旅社……” “明天不行,我明天有面试,回来就很晚了。” “回来?你要去哪里?” “不在租界里。” “租界外面治安不好。” “可是租界里的人都比我厉害,我太差了,比不过他们。找了大半个月,还是没有地方要我。” 宋麒很少安慰人,低头把最后的一颗馄饨吃完,才说:“你不差的,你很厉害。” “我不差为什么比不过他们?” 她找的工作全都没后文,办公室外排队的人要么有经验,要么是面授的文凭。只有她,穿一条土气的裙子,呆呆站在人群里,像个初来乍到的笨蛋。 “他们又没有从小被关在宅子里,也不用从狗洞里掏作业和课堂讲义,”宋麒说,“上了那么多年学,和你这个只读过一年私塾和三个月扫盲班的人同台比试,他们心里恐怕还在打鼓呢。” 宋麒放下勺子,故作忧虑道:“怎么回事?函授文凭的和我一起面试。我多年饱读诗书,是读进了狗肚子里?” “你和他们站到一起,你就赢了。”宋麒又把勺子拿起来。 她好像真的好一点了。 “那是陆校长发的文凭顶用,”她心情好转之余又觉得宋麒这踩一捧一的安慰方式太高估她,便将认可归功于陆越亭,“他名气大,人家看是陆校长教出来的,才让我进面试……” “这半年那位姜玉校长在上海声名鹊起,文凭更顶用。或许当时我应该补足学费,送你去姜玉那里。” “你也听说了姜玉?”于曼颐立刻精神起来,她记得宋麒上次还是对姜玉完全没有印象的样子。 “她办校上过几次报纸,有耳闻。” “那你知不知道……”终于抓到一个和“沪上美术界”有交集的人,于曼颐立刻向宋麒复述了自己在姜玉画室亮出文凭就被驱赶的遭遇。然而宋麒皱着眉听她说完,表情也很意外。 “还有这些矛盾?”他努力回忆一番,再抬起眼,显然一无所获,“我也没听说过,我只知道报纸上登出来的事,你所说的似乎是什么业内秘辛。” 于曼颐悲伤极了:“我好讨厌这种死不明白的感觉。” “少用这些词。”宋麒对这些字眼似乎比先前敏感,立刻提醒。片刻思考后,他继续说:“不过你要是真想弄清楚,那我们就去问问这些‘美术界’的人。” “你认识?” “我认识啊,你也认识,”宋麒笑了笑,“我做你哥的时候,我们两个一起认识的。” 于曼颐恍然大悟。 * 于曼颐第二天还是执着地去参加了租界外的面试,好在第一轮就把她刷下来了,因此她在宋麒下班之前便回了旅社,坐在门口那面桌子旁等他。没等一会儿,她看到街道上走过一个人,一脸找不着门脸的烦躁。 于曼颐跑出去喊他名字,宋麒这才看到她从两边摊位里挤出来,做饭的白烟蒸腾,把旅社招牌遮了个一干二净。 “这真不像人住的地方。”他复述道。 “哎!怎么说话的!”旅店老板刚巧坐在门口,探身出去便破口大骂。 “我是替你不平,”宋麒将于曼颐拉到身旁,思路清晰,“人家都把你店门遮住了,遮门挡财,人赚不到钱都是有原因的。” 老板震撼地陷入了沉思。 于曼颐感到宋麒这半年来变化很微妙,有的时刻更沉稳了,不过一些时刻,仍然是那个在游家借着扫盲班的名义明开演讲暗嘲封建的宋麒。 他这演讲能力从于家发挥到游家,又从游家发挥到画室报名。现在他又来了,这次的演讲主题是《我妹从你校苦学勤练拿了文凭怎么就找不着工作呢?你给解决一下吧》。 陆越亭画室的经理对于麒和于曼颐当然是有印象的,上次也是他接待了这兄妹二人。一年过去了,经理的沟通能力也见长,端了杯茶坐在于麒旁边,苦口婆心道: “于先生,令妹找工作这事,学校也是爱莫能助。你知道啊,今年这就业形势特别的差,工作特别的难找,我连自己这碗饭都端得战战兢兢,生怕哪天就砸了呢。” “怎么一年不如一年呢?”于麒说,“我记得早些年,函授文凭找工作,也是很容易的。” “上过学的越来越多,”经理喝茶叹气,“学历贬值,人才饱和啊。” “哥,”于曼颐站在旁边小声说,“我不想去纺织厂。我去纺织厂,那这函授课,不就白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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