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采风。” “采什么?” “……就是画画,画一些街道。” “为什么要在这里画?这有什么好画的?” “这建筑外形很经典,是个犹太建筑师设计的,”于曼颐最近上西洋画正好学了一些新词语,立刻用上,“那楼顶是巴洛克风格的,门外的雕像是文艺复兴……” “行了行了。” 武夫对这些文化名词很反感,立刻叫停了于曼颐。她这些话已经将自己的身份彻底洗清,对方的盘查终于离开了她本人。 “见着穿西装的人进出了吗?” “没有,没见着,”于曼颐鼓起勇气去直视对方,听说直视时会让自己说的话显得逼真一些,“我刚画了一会儿,除了门口那位爷叔,谁都没看见。” “妈的……去哪了?” 刀疤鱼的盘问终于结束,骂了一声,点起一根烟,朝街道另一头走去。于曼颐出了一身冷汗,想将画板收起来,又觉得自己这样立刻跑掉显得刻意,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画。 画纸上被歪歪扭扭地添上一些笔迹,于曼颐听到那道声音竟然又折了回来。她脊背僵直,听见那声音之外还多了另一道男声。 新声音道:“查查查,抓了三四次了,还是什么都查不出!我看这宋麒,没必要盯了!” “为什么不盯?他消失莫非不可疑!” “他那英国公司说他出差外派,这有什么可疑的!” “怎会那么巧,去武汉出差?他这么可疑的人,和武汉挂了关系,只会更为可疑!妈的,我就应该时时盯着他,见他上船就把他抓回来,而不是只能等他回来!这回审他,我一定……” “我真受够你了!我若是宋麒,即便当爹的蹲了大牢……” 于曼颐脸色一凝:宋麒的父亲在监狱? “……那些生意和关系也不会作废,更何况还有一个那样名声在外的姑妈?我好好的公子哥不当,为什么要去做这些掉脑袋的事?!人只有吃错药了,才会不求财,而求死!我不想再将时间浪费在宋麒身上了!我还有老婆和家庭,我要回去吃饭!” 于曼颐完全是靠本能在落笔,一笔一笔画得十分离奇。一道呼吸声离开了,但另一道呼吸声仍然站在路边,目光偶尔扫过她僵直的后背。 她闭了会儿眼,将第一张写生揉起来,作废,又匆匆画了一张,而后便迅速离开了宋麒所住的这片街区。 * “曼颐,这就是你新画的……东西?” 校长办公室里,姜玉的声音仍然很温柔。她不是一个会情绪外露的女人,旁人也很难听出她满意或不满意。 但于曼颐知道,她是对自己有看法了。 那公寓的写生笔锋凌乱,连她平日给商务印书馆的课堂作业还不如。她不愿给姜玉留下这样的印象,但那天刀疤鱼的盘问和而后的对话实在让她心绪难宁,连上课都听得很不认真。 尤红这几日总是在看她,似乎对她有什么想法,但于曼颐已经什么都没心思想了。 “姜老师,我、我……”于曼颐尽力组织语言,还好姜玉愿意等她的结巴,“我遇到了一些事,耽误了写生。姜老师,我下周调整好状态,再画一张给你看,可以吗?这个,这个不做数,这个不是我的真实水平……” “作画到最后就是本能反应,有如吃饭喝水。哪怕状态再差,只要技法到位,心至手至,至多是灵性上有所缺失。若是状态差,就画不好,那证明基础也并不稳固。你不用再给我画了。” “姜老师,我……” “我并不是在批评你。” 姜玉还是笑眯眯的,但于曼颐立刻闭上了嘴。她忽然觉得,姜老师比刀疤鱼还要吓人。这世上大多地方都是大张旗鼓放明枪,她在商场上的沉浮却靠暗箭,自己做了什么,心里藏了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你先前学画,除了陆越亭,还师从过哪位老师?” “一位……绍兴乡下的画师,姓苏。” “你似乎很喜欢模仿别人的笔法?” “……嗯。” “所以这些笨拙的笔法,都是师承那位苏老师的?” 于曼颐替苏老师惭愧了起来。 “我都能看出你学了谁。苏老师,陆越亭,还有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画家。你去模仿他们是因为……” “因为他们的画册便宜……”于曼颐都要缩进沙发了,“名家的画册,太贵了……” “原来如此,那我明白了。” 姜玉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稿纸,在书桌上铺平,而后便拧开了钢笔,在稿纸上写了几行字。她抬起头,同于曼颐说:“去书架上把我的章拿过来。” 于曼颐立刻跳起来,跑着将校长章拿了过来,双手送到姜玉桌上—— 很快,一枚印着大红色校长章的权限书便递给了于曼颐。 “你既然已经进了商务印书馆,那就应当将馆里的资源都利用起来。东方图书管,你进去过吗?” 姜玉所说的正是于曼颐入馆第一天所见街边的那栋五层建筑。她摇了摇头,惭愧道:“我应付课业已经把时间都耗尽,所以……” “别人应付课业,你也应付课业,你比别人强在哪里呢?”姜玉可惜叹气。 “那东方图书管,外人想进都进不去的地方,你既然有了身份,应当尽力阅览。不过四楼和五楼有一些屋子,放了很珍贵的古籍画册,寻常学生是看不了的。你存好这封权限书,给入口那位老先生查验,他自然会放你进去。” 权限书薄薄一层,看起来轻如鸿毛,没想到能撬开如此重要的一道门。于曼颐很珍惜地将那页纸折好,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 “好特殊的公文包,”姜玉难得对人做出评价,对她来说,女孩子穿衣违和或许比其他事更叫人痛苦,“小姑娘怎么用这样的东西呢?和你的衣服并不搭配呀。” “是……是好朋友送的。”于曼颐立刻解释。 说完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身衣服是这位“好朋友”送的,公文包也是这位“好朋友”送的。 她今天真是凑巧,这一身都是这位“好朋友”送的。也不知道这位“好朋友”……现在到底在哪里。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别说武汉,便是东北也能走个来回了。于曼颐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便翻出了宋麒留给他的那张写了电机公司地址的字条在灯下研读,然而也只是研读。 她不知自己在何时变成了一个很警惕的人,尤其是那日被刀疤鱼逼问后,她便产生了被监视和跟踪的自觉——尽管并没有人监视和跟踪她,但她已经从对方那番话中品读出一些宋麒处境的为难。 她不愿因为自己的失误,而给宋麒造成多余的麻烦。她以前已经给他造成很多麻烦了。 于是于曼颐把所有空余的时间都花在了东方图书管里,她也是越看,越看出这图书馆馆藏的可怕。 五层楼的资料浩如烟海,孤本、善本、珍本不计其数,她在于家时只能靠临摹包装提升技法,如今放眼望去,除了几十万册报章期刊,还有诸多国外运来的人体解剖图和油画、照片原底。 到用姜玉的权限信进入四层以上,书架间更是放了许多市面上无法流通的书籍,彩印、油印的画作罗列其中。于曼颐有如麻雀掉进谷堆,终日埋头苦啄,啄得消化都要出了问题。 四五层自然也并非只有美术藏品,一些在图书馆外被禁止售卖的书籍同样以不录入的形式隐藏其中,全靠人淘金一般一本本地查询。 于曼颐这天发现一层书架,竟然标注着“RADIO”五个字母。她大惊之下立刻蹲下身子抽书研读,发现这里面的书竟然不是英文的,就是德文的,例图之细节,零件尺寸之精准,都远超宋麒先前拿回家那本。 RADIO,RADIO不是收音机。于曼颐恍然大悟—— RADIO,原来是无线电! ……什么黄色频道!他就会骗她! 于曼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骗,又垮下了脸,更着急宋麒回来了。但是她这次并不是出于思念,而是出于对质问的迫切。 宋麒到底骗了她多少东西?RADIO骗她,家境也骗她。他怎么没说过自己有个名声在外的姑妈,还有一个公子哥的隐藏身份?真相竟然还是靠刀疤鱼说给她的! 好,看来那天晚上在平姨家里给于曼颐写欠条的时候,完全就是把她当成小孩哄骗。嘴上说着再也没事瞒着她,结果瞒她瞒得手到擒来,罪状一张纸都写不下——她这回当真要好好逼问他一下! 于曼颐这天难得没和美术界先贤隔书谈心,而是拿着一本讲无线电的英文书翻了半天,准备学些专业名词,到时候出口成章,吓唬他一把。她在图书馆待得比往日还晚,直到门口那位爷叔来催她离开。 四楼的书看归看,并不能像楼下似的借阅。于曼颐立刻把书放归远处,而后便抱起她沉重的公文包,往宿舍方向走去。 说到宿舍,这就要说一下她那位舍友尤红了。 于曼颐最近在图书馆碰到过她几次,这才意识到,她之前早出晚归,原来都是在东方图书管里学习。她本以为尤红是去潜心研究美术的,没想到她那日偷偷查看她借阅记录,竟然不是英文,就是算数—— 不是,她都这么努力学英文和算数,怎么还是只有17分啊? 于曼颐不理解,人和人之间很难互相理解,或许尤红也想不明白于曼颐的美术各科分数为何提升如此之慢。 总之,她近来已经完全放弃把尤红与游筱青对标这件事,这女人完全不配成为游姐姐的替身。于曼颐受够了她晚上回宿舍时的洗漱声,也受够了她一早离开宿舍时发出的噪音。她是一个美术天赋卓绝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怪人,对每一个试图靠近她的人抱有莫名的敌意。 于曼颐觉得自己很忙,要担忧去做售货员的事,要担忧刘丰盐和于家人的死灰复燃,还要担忧杳无音讯的宋麒,她没打算和尤红一般见识,浪费时间。 然而她没去找尤红,尤红竟然来找她了。 这样形容也不标准,因为尤红并不是找她,她只是在她回宿舍时坐在床上看着她,眼神恨恨又不平。于曼颐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低头找脸盆时,忽然听到尤红用轻蔑的声音说道: “真有心机。” 于曼颐:……?? 她抱着脸盆起身,直视着尤红的视线,看回去。 她以往每次看到尤红脸上的胎记都会心里一酸,但这臭丫头不断透支她的耐心,以至于今天她再次看向这胎记,心里已经完全没有波动。 “谁有心机?” “你。” “我怎么了?” “大家都在本本分分学东西,”尤红气得眼眶都红了,“你倒好,课不好好上,却去找老师给你开小灶,还去四楼看考试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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