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有什么用呢? “他要多久才能醒?”于曼颐眼睛看着宋麒的脸,问题则朝向身后的徐先生。 “医生说他失血过多,慢慢恢复,转醒或许一到两周,”徐先生又在叹气,“真是急死了,现在机器上有的地方只有他懂。耽误两周,机器出不来,要耽误重要的事了……” 于曼颐将手从宋麒的绷带处收回来,又将被子替他盖好。她忽然又伸出手,摸了两下他漆黑的眉毛,继而转身站起来了。 “为什么只有宋麒懂,你不是电机公司的吗?你不懂吗?” 徐先生并没有被于曼颐这句话戳到痛处,他说什么都又老实,又诚恳。 他说:“我们负责不同的部分。宋麒负责的那部分,我没有学过,他也是从公司的一些禁止外带的手册上看的。现在市面上又买不到那些资料,哎……” 于曼颐眼前忽然闪过了东方图书馆四楼那层写着“RADIO”的书架。 宋麒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她身后,一言不发。于曼颐不习惯他这个样子,但这画面又意外的不陌生—— 这栋屋子光线昏暗,让于曼颐想起那些地窖里的时日。她一开始把宋麒救回家里,他就是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那的。 她的命运是从那个决定把宋麒带回地窖的时刻转上岔路的,此后种种,阴差阳错,绝处逢生。而这一刻,又到她做选择的时候了。 于曼颐抬起头,将目光投向焦虑不已的徐先生。他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脑门上的汗,擦完了又把帽子带回去。 “那把你需要的部分写下来吧。”于曼颐终于开口。她觉得宋麒好像在她身后动了一下,但她回头的时候,他还是维持着那个微微侧头躺着的姿势。 于是于曼颐回过头,继续说: “东方图书馆的权限层里……” “或许有你需要的东西。” * 于曼颐近来由于经历颇多,因此感触也颇多。 例如她发现,人做事是否鬼祟,完全看她的出发点是否鬼祟。当人知道自己所从事之事需要鬼祟时,那她从心态到行为,就都会随之鬼祟起来。 像这看四楼的无线电资料,她那日大摇大摆看了一天,走的时候都不屑于归位。而如今再来看,却显得特别的心虚,特别的惊慌,特别的手忙脚乱。 看门的爷叔就在图书馆门口坐着,并不屑于回头看于曼颐,于曼颐也根据两个齐叔的行事作风推测,这位爷叔不会太负责—— 谁来做看门工作,是为了尽职尽责呢? 但她还是抄得很害怕,时不时抬头往门外看一眼,又将视线迅速回归书本,奋笔疾书。 至于有些要画图的地方—— 有些老师总批评于曼颐画画像个复印机,模仿哪位老师就复印哪位,现在她倒真成了一台精度很高的复印机了,眼睛如尺,横平竖直,粗略一看就复刻尺寸,许多地方甚至不需要测量角度。 哪怕只有一个架子的书本,对徐先生来说也是如获至宝了。于曼颐替他抄了两次,他立刻意识到商务印书馆是多么珍贵的社会资源,打了几次报告,给于曼颐申请下来一台微型相机。 然而这也并没有解放于曼颐的劳动。胶卷有限,她只能在翻到一些极其复杂的图形时动用相机,剩下的时间,仍然在数不尽的抄抄抄,抄得她一次测验时,英文分数都上去了。 于曼颐每次去电机公司时,宋麒的脸色看起来都能比之前好一点,但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她和徐先生在他躺着的房间里传递资料,于曼颐回头观察宋麒,感觉他不说话的时候能比平常英俊一些,在这个时刻主要起到了一个装饰上的作用。 她以前去图书馆并不这么频繁,但这两周,几乎是日日泡在图书馆里。她抄得手酸,回宿舍时也没力气理会尤红的挑衅,叫她看起来愈发的面目狰狞,歇斯底里。 终于,她在一次抄了重要资料并走出图书馆大门后,被尤红纠缠住了。 “拿出来!”对方伸手便来揪她公文包。 然而里面都是给徐先生的无线电资料,于曼颐心里一惊,没想到这两周鬼祟,四楼爷叔没找她麻烦,竟然被尤红盯上了。 她死攥着公文包不放——当然不能叫尤红知道她在干什么。于曼颐在这一刻也十分困惑,她抄无线电这事和尤红有什么关系?警察都没她严格! “拿出来!”尤红气势汹汹,和她就公文包撕扯,“我就知道你是去四楼抄试卷,你每次都抄好厚一叠试卷!” 啊!!!! 于曼颐略显崩溃。 “你这两次英文和算数成绩都高了好多,”尤红大叫道,“还骗我说四楼只有书架!你给我拿出来!” 这人美术天赋那么高,怎么别的地方像个弱智啊? 于曼颐和尤红纠缠不休,眼看公文包就要被抢走,她忽然整个人往前一步,贴到尤红身边。 尤红猝不及防,险些朝后跌倒。于曼颐立刻攥住她胳膊,靠近她耳侧,语速极快道:“没骗你,真的不是试卷,但四楼有好多去年的题!” 尤红瞪大眼睛。 于曼颐:“你放开我,我答应你,今晚回去就给你看我写的笔记,而且以后每次都给你看。” 尤红立刻收手。于曼颐抱着公文包后撤几步,长舒了一口气。 “早说不就完了,”尤红一脸别扭,“我就是不想去做售货员!” 她说完这话扭头就走,留下于曼颐站在风中,头发被撕扯得披散下来,颇为凌乱。 把包都给我抢裂了。 于曼颐重新将宋麒送她那公文包夹到腋下,紧了紧包扣,确保没有什么资料被扯飞出来,才绕进小路往徐先生的电机公司走去。 从考进商务印书馆到耽搁了这些日子,上海的天气都比先前凉了一些。于曼颐又是晚上过去的,便在到方格长裙外披了件很薄的纯色针织外衫。 她这两周常来电机公司,和徐先生以及一楼那位大磊都熟悉了。两个人都是电机公司的人,但也有另一档身份,和宋麒的情况差不多。 徐先生从事的大多是设计和工程工作,也负责给店里的账务做会计,平日多在二楼坐着,大磊则在一楼售货。不过于曼颐今日来的时候,发现他俩都不在,一楼空荡荡的,但通往二楼的楼梯门倒是开着的。 她歪头看了看,听见楼上似乎有隐约的争吵声。于曼颐抱紧公文包思考片刻,最终选择蹑手蹑脚地爬上去。 走到一半,她心就提起来了。 居然是宋麒的声音,她太熟悉他的声音,只要有些微声音就能辨认。 他声音不高,还带点虚弱,但语气是很激烈的。这人刚醒过来又在激烈什么呢?他当装饰的时候不是挺好的吗? 于曼颐加快爬楼步伐,想去看一眼醒过来的宋麒。然而她还没走到门口,宋麒的声音骤然变大,带了强烈的质问。 “我连警察来公寓都要把她支走,你们让她去图书馆抄资料!” “哎呀,哎呀……”徐先生的声音。 “她的资料是假的!要是被查出来送回绍兴怎么办?” “哎呀,哎呀……”大磊的声音。 “你伤刚好,别发这么大的火……”徐先生的声音靠近门,似乎是要走,“我看于小姐做得也很好,你大可不必……” “……啊,于小姐。” 二楼房门半开,于曼颐站在楼梯上,徐先生站在门里。她怀抱着宋麒送他的公文包,里面装满刚抄来的文件。 “于小姐?于小姐!”大磊听见她来了,也立刻从屋子里逃出来。 他们二人齐齐躲到于曼颐身后,接连道: “于小姐,资料给我,先给我。” “哎呀,宋先生醒了,你快去看一看呢?” “于曼颐!”屋子里传来声音,“进来!” 于曼颐初听宋麒苏醒,有一丝高兴。发现他在发火,有一点莫名。意识到他是怕自己身份暴露,感到了然。 然而此刻被他这么吼了一声,早先准备秋后算的账,一下涌上了心头,跟着就是一股邪火。 她把公文包往徐先生怀里一扔,一步跨两阶,转瞬上到二楼。紧跟着就是“咣当”一声,将门也摔得闭合,只留徐先生和大磊在门外面面相觑。 门内,剑拔弩张。 宋麒果然是刚醒,站着吵了一会儿就体力不支,坐回了椅子上,用手撑着头。于曼颐本来想和他吵,看他脸色苍白又不好主动发难,只能抱着手臂在一边怒气冲冲地站着。 等了一会儿,宋麒终于缓过来了,单手扶住桌边沿,撑着身体把头抬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于曼颐就见缝插针道:“虚就躺下。” 宋麒:…… “我还躺?”他这回把精神打起来了,“我再躺你是不是都能去工部局偷文件了?” “那不行,没权限。” 宋麒:…… 他给她气得愈合的伤口都要裂了。 “我说没说过不许找无线电的东西?我说没说过现在查得很严?我一本公司拿的书被巡捕房查出来都……” 宋麒闭了会儿眼,略过了这一段,继续说:“你在图书馆抄了那么多本,要是被人注意到怎么办?” “没有人注意我,我都是用画册压着抄的,我又不傻!” “谁觉得自己傻?我以前也觉得自己聪明,想做什么做什么,事事有人挽救,最后呢?因为一张报纸,险些死在监狱里!” 于曼颐瞪大眼睛看他,宋麒此前并没有提过这事,霍时雯也只和她说宋麒因为那期报纸被关了一个月。 怪不得他后来会让于曼颐不要随便说“死”字,人没死之前都不怕死,死了也来不及怕,只有险些死过的人,才知道这字的可怕。 这句话说完,他力气也用尽。宋麒又用手撑住头,疲惫道:“现在我醒过来了,那部分机器我来装就好,你以后不要再去抄书了。” “还有一章没抄完,和你做的部分没关系,徐先生说对日后调试也很重要,”于曼颐低着眼睛,“我答应徐先生给他抄完。” “于曼颐!”宋麒忍无可忍。 “宋麒!” 她的声音一出,门外听着的两个人,和宋麒,全都愣住了。 她以前说话都不敢大声,和他发脾气也是生闷气。如今却真是翅膀硬了,一嗓子亮出来,搞得当事人手足无措。 然而她这理直气壮而中气十足的一嗓子,也就只有一嗓子。剩下的话,说着说着,嗓音就开始抖了。 “你和我吼什么吼?明明是你自己不中用,去送零件的时候挨枪子,搞得徐先生没办法按时完成工作,天天脑门出汗,你个废物!” 宋麒:……?? 门外的徐先生又开始脑门子出汗,立刻和大磊道:“这事倒也不怪宋先生,是那边出事又没有及时通消息,他是无辜……无辜被牵连,于小姐这话言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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