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华章想了想,开口道: “不一样,若是你叫,他或许就认下了……曼颐,你总是不清楚你在他那里的分量。他都将这匹马送给你……我了解他,他若是愿意把这样一匹马送给你,那你做什么,他都是愿意的。” 于曼颐回头看着宋华章,看了一会儿,又转回目光,将嘴唇贴近黑马的耳朵,轻声说:“那我就叫你麒麟了。” 黑马抬头看她,又将头贴到她脸侧了。 宋麒只休了那一日靠于曼颐的背景画换来的假,而后便没再来找过她,唯一的动静也只是某日给她公寓大楼下的电话机去电,和她说定时间,让她去剧场门外拿东西。 “啊,莫非是……”于曼颐的声音在看到附近有人路过时迅速停下。 “对,到了,”宋麒嗓音有些哑,听起来最近是累极了,“我实在没时间取了再给你送去,还得烦劳你亲自过来拿一趟。” 这有什么烦劳的,他在电话里说话这么客气,倒不是那天那副不知廉耻的样子。或许是他旁边也有人,但于曼颐还是被他的生分弄得有些不开心。 她没有回应,沉默片刻后,宋麒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曼颐通过话筒里的声音猜测他或许转了个身,背过了附近的其他人。 他声音低,有点哑,很疲惫。 “你没有话与我说吗?我来得及听一件。” 于曼颐想了想,说:“有,我……我给那匹黑马起了个名字,叫麒麟。” 宋华章说他不会生气,但于曼颐也不确定,说也只是试探着,若是宋麒不愿意她就改一个。不过宋麒显然是愿意的,他在电话机里笑了笑,说:“好啊,好名字,会取。” “我还能再说一件吗?” “说吧。” “我想你了。” 于曼颐听到话筒那边沉重的呼吸声,他似乎在叹气。短暂的沉默后,宋麒说:“那你演话剧那天来找我,我出去给你送东西时,多和你待一会……那破机器,总不会演的时候又坏掉。” 于曼颐开心了一点点,宋麒明显也开心了一点点。他那边的噪音又嘈杂起来,有人过来和他讲话,他匆匆应下几句,便把话筒挂掉了。 演话剧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于曼颐已经知道他们这工作的隐蔽性了,因此她去之前便将自己打扮得十分低调,没有穿旗袍洋装,而是换了长裤与带口袋的上衣。只是她的鞋子都是配裙子的,于曼颐翻了很久,最后干脆将马靴穿上了。 她在镜子前照了一番,感到自己这身衣服倒真像一个外地来沪的马夫。 她来过剧场两次,都是宋麒带着的,自己走还是头一回。但于曼颐越靠近剧场就觉得不对劲,她总觉得背后有一双、不对,是许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可当她回头时,那些眼睛又都消失了。 她在繁华的街上走着,走着走着,就想起宋麒那句“若是你和于家的下人们说他们本该拿更多工钱,于家人会给你好脸色吗?这上海滩,也不过是一个没有宅子和房顶的于家大院罢了。” 于曼颐顿住了脚步,不再走了。 会是工部局的人吗?会是刀疤鱼他们吗?于曼颐感到后脊慢慢蹿升起一股寒意,不行……她不能去找宋麒! 他没有和于曼颐直说那话剧是演什么的,但那话剧的性质恐怕与“和于家的下人们说他们本该拿更多工钱”很相似。今天剧场里去了那么多进步的学生和工人,宋麒当初只是发了一篇文章,就险些丢了性命,若是今天他们发现了这个会场,那些学生工人会如何?那些曾经用温热的手握住于曼颐的演员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 大街上人来人往,背后那些眼睛只是盯着于曼颐,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不能再走了,再走会给他们带路。她也不能去小路,去小路他们一定会动手的。于曼颐在马路上站着,手脚冰凉,眼前发黑——她该怎么办?她到底该去哪里?! 眼前忽然掠过一道黑影,是一辆汽车从她眼前开过。那辆车遮住她的一瞬间,于曼颐觉得后腰的衣服一紧,她来不及尖叫,瞬间就被人拽进一条里弄。 于曼颐眼泪都要被吓出来,但抬起头时,那几乎被吓出来的眼泪又变成了松了一口的气。搂着她的人是宋麒,他将她抱在怀里贴近墙壁,从衣兜里拿出一把枪塞进她手里。 “宋麒,有人……”于曼颐小声说,“有人跟着我。” “连你也跟?”宋麒意外了一瞬,又恢复了冷静,“也有人跟着我。” 他自己也有枪,又摸出来一把,攥在手里。 “也跟你?是从剧院跟过来吗?” “不是,从公寓出门就在跟了。” 这巷子很窄,他们躲在一辆推货的车下面,看到两双脚从马车外靠近,又远离。两个人等了很久,确信再没有人过来后,宋麒终于扶着于曼颐,慢慢从推车下面爬了出来。 她脸色煞白,宋麒把枪从她手里拿出来,打量她这一身打扮片刻,又帮她塞进了马靴一侧。 “你去找我姑妈,”宋麒说,“现在就去,没人敢在她那闹事。” “那你……” “我得去报信,让他们立刻取消演出,”宋麒脸色很冷,看起来问题比于曼颐想的严重,“这次演出有问题,一定有问题……我觉得贺处长……” “贺处长?” “别再问了,你快去找我姑妈,我不去找你就别离开。” 枪别在马靴里,又硌又沉,这是宋麒最后塞给于曼颐的东西。他给她指了一条与他们进来的路相反方向的巷子,几乎是有些严厉地在催促她:“快走。” “你和我一起……” “我不能去,我去通知剧场的人。” 于曼颐明白了,这些上海滩的“于家人”要等剧场的演员和观众都到齐,再把所有人一网打尽。只要演出取消,他们就会扑个空。 可是宋麒……可是宋麒! 于曼颐知道自己带不走他,他就是这种人,他和卢相沧在火车站被游家人围住,他也是叫卢相沧带着游家姨太离开,自己去拖延时间。他从始至终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怎么会跟着于曼颐去他姑妈家躲下呢? 于曼颐在极度惶恐里看到一个命运的齿轮在她面前旋转起来。宋麒救下了游家的姨太,又闹上了报纸——这件事名声如此恶劣,让被下放绍兴的贺处长调不回上海。如今贺处长真的回到了上海,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宋麒! 她已经在往姑妈家的方向走了,又在这个时候控制不住地把头转回来。宋麒竟然也在看她,他不能高声说话,于是他只能把声音压低,又用他那像在话筒里一样、略带沙哑的嗓音和她说话。 “于曼颐,”他看她的眼神如此平静,就像当初她站在于家宅子的二楼,见到他的第一眼一样,“不要回头。” 于曼颐,不要回头。于曼颐,不要回头。 枪还在硌着她的小腿,于曼颐逼着自己将头转回来,真的没有再回头,而是大步地奔跑起来。 她要去找宋华章,她不能回头,她不能太慢。找到宋华章,一切都有转机,她可以安全,就算工部局真的抓了宋麒,宋华章也有办法周旋…… 于曼颐疯狂地跑,跑得喉咙干枯,肺疼得喘不过气,跑得藏在靴子里的枪硌在小腿上,恐怕已经将她皮肤硌青了,硌破了。 她疯狂地跑,不顾一切地跑,不回头地跑,跑过了好几条街,终于看到了宋华章别墅的大门!门口没有人,于曼颐扶住膝盖喘了两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去按门铃。 然而就在于曼颐的手抬起来的一瞬间,她忽然听到了耳后传来棍子袭来的风声。 宋华章别墅的大门并不正对着人来人往的大马路,而是一条梧桐密布的安静小路。于曼颐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但这尖叫声迅速被人用湿透的布捂着口鼻堵了回去。 昏迷前的最后一瞬,于曼颐听到了两个声音。 一个是人的,那人说:“妈的,这贱人真能跑,怪不得刘老板说她难抓。这么多人从她家门口开始蹲,追到这才追上。” 另一个竟然是马的。是紧邻着这条街的别墅花园里,正在散步的麒麟听到了她那声短促的尖叫,然后发出一声暴躁的嘶鸣。
第77章 不要回头(七) ◎于曼颐,别怕◎ 是秋天,这竟然又是一个秋天,是和宋麒与于曼颐初遇那天一样的季节。 稻谷又在成熟了,这些庄稼似乎从来不管城市里的动荡,它们只是沉默的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这是于曼颐第一次走公路回绍兴,没有运河的水波与铁轨的顺畅,她被关在马车里,每一次轮胎的滚动都压实在土地上,每往前一寸都那样颠簸。 她吸入了太多让她昏迷的气体,意识并不清醒。但在几次非常短暂的苏醒时,她看到自己的手脚都被麻绳紧紧捆锁着。他们没让她坐着,而是将她丢在座椅之下,又用一些稻谷将她的身子盖住。 于曼颐能感觉到自己后脑的疼痛,那一棍打得不计后果,让她眼前时不时发黑,再配上吸入的迷药,使她用尽全力也无法从乏力和昏迷中逃脱。 马车的窗帘也是被木板钉死的,她看不见车外,也对时间丧失了概念。于曼颐试图移动自己的身体,然而那两个绳结将她的手腕和脚腕捆出了血印,她身上又毫无力气……她为什么这样没有力气! 她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这辆马车没有停过。两个车夫交替驾驶,从上海一秒不停地奔回绍兴。于曼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如此清楚他们是要去绍兴,或许她毕竟是这里的孩子,当她回到自己的故乡、又嗅到这里泥土和河水的气息,她的身体自会产生相应的感知。 然而这并不是她自愿回来的。 第四次从黑暗中挣扎着苏醒过来时,于曼颐终于听到了马车之外,车夫们的对话声。她更加确信了目的地,因为他们说着一口与她一样纯正的乡音。 “一动不动,不会死了吧?” “不会,我刚才试过气。” “命真硬。” “是啊。” 于曼颐预感到他们要说些要紧的信息,用尽全力将被捆起的手放到自己嘴边,狠狠一咬,满嘴血腥味。 黑暗终于没有再次迅速将她俘虏。 “看天色,今晚就能到了,刘老板也能到吧?” “是明天一早,走丞相坟那条路,你知道吧?” “知道,他在隔壁县城嘛。” 丞相坟,于曼颐也知道。她瞪大眼睛,试图听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于家所在的乡下没有刘老板,他们那儿没有刘姓的人做生意,所以刘老板是…… 于曼颐压抑住了嗓子眼里的惊叫。 刘丰盐。 是刘丰盐! 她想起了上次那黄包车老伯所说的——于家赔光了彩礼,二妈便将于家大院赔给了刘丰盐。所以他们现在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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