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我要喜欢别人了!”于曼颐一边哭一边坚定地否认,“我就是喜欢你,我最喜欢你,只喜欢你,我怎么会喜欢别人呢?你不许这么说,你还是要说,我必须只能喜欢你!” 然而宋麒甚至没有时间再和于曼颐辩驳。 他继续说:“我走以后,你得好好吃饭,睡觉,买衣服,骑马,画画,重视自己的天赋,做自己想做的事。你是我见过最勇敢也最有才华的人,你以后会比我做更多事,取得比我大得多的成就。” “你不在我一个人怎么做啊!”于曼颐大哭着问。 “你当然可以做,”宋麒这回多说了一句,“刘丰盐不就是你一个人杀的吗?我把该教的都教给你了,只要别怕,你什么都能做成。” 宋麒想了想,又抬起头,最后嘱咐道:“最后一件,你还是得多陪陪我姑妈……她不会因为我不在了就不认你,所以你也不能不再联系她。不然以后,就没人叫她姑妈了。” 这寂静的地方终于传来了除了他们说话外的别的声音,于曼颐循声望出去,看到一只黑色的飞鸟落在窗外,正扑腾着翅膀。 “你也会变成那个吗?”于曼颐控制不住地开始哭。 宋麒却开始笑:“我是人,我怎么会变成飞鸟?” “我以为你会变成飞鸟,你变成飞鸟还能来看我。” “我确实会回来看你,我要检查你有没有做到答应我的这些事。你或许会有一些感觉,但你恐怕看不到我。” “那我以后都看不到你了吗?” 宋麒想了想,回答她:“在尽头吧。在尽头的时候,你应当能看到我。” “那我可以提前去尽头,我明天就可以去尽头。” “不行,”宋麒脸色微变,这句话说得很严格,“我帮你问了,你很长寿,你能活很久。你必须活到真正的尽头,我才会去见你。你要是提前来了,我就不见你了。” “真的吗?你是不是在骗我,你是不是又在骗人?” “我没有骗人,”宋麒举起手和她发誓,“这不是骗人的话,这是承诺。我做过承诺的事,有一件没有做到的吗?” 这承诺显得如此不切实际,但是这承诺是宋麒许下的,因此又变得十分可信而可以兑现。 那只黑色的大鸟在窗外愈发急迫,宋麒把于曼颐往怀里最后揽了一把,也将她最后的眼泪擦干净。 “不哭了。” 于曼颐都觉得很奇怪,这样简单的三个字,她居然真的停下了。她终于能说出完整的话,她尽力平静地说:“那我,就等到尽头,再去见你吧。” “好,那我们尽头见。” “再见。”她说。 病房里重归寂静,黑色的大鸟和宋麒都消失了,于曼颐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留下。她没有继续哭,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病床上。 她觉得事情很紧迫,她得快点回到那个现实的病房里,这世上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做。她得好好地吃饭,睡觉,买衣服,骑马,画画,陪伴宋华章。她得好好表现,以免宋麒回来检查的时候,因为她表现太差而不在尽头与她相见。 但是有一件事,于曼颐觉得自己恐怕很难做到了。 她的只和最,都已经给了一个人了。无论这一刻距离那个尽头还有多遥远,她也无法在半路上多看一眼旁人了。
第79章 不要回头(九) ◎拿到唯一的合照,变故突至◎ 【上海,冬】 还有一周便是农历新年了,印刷厂的工人们陆续停工,商务印书馆其他部门的工作便也开始懈怠——光景再难过,新年也是要来了。 人来人往的印书馆门前的传达室里,坐着个穿了棉袄,昏昏欲睡的老人。他的困顿在看清一个姑娘走近时迅速消失,转而变成了真诚的关心。 “于小姐,怎么穿得这样少?冬天了呀。”他将身子从窗口探出来问到。 “齐叔,我不冷的。”来人脸上神色淡淡的,挂着永恒的客套得体的微笑。 齐叔就这样探着身子,一直张望着只穿了大衣、又裹了一条丝巾的于曼颐进门,最终止不住地叹了一口气。 距离那个秋天已经过去一年半了。 刘丰盐的死轰动一时,但他不过一个外乡人,住进于家大院的半年间横行乡里,欺男霸女,乡亲们竟无一人为他说话。再加上丞相坟那日早上并无人路过,这暴毙一事便不了了之。 就此,这经手了于家三代人和刘丰盐的大院便彻底荒废了。家丁们将宅中财物一扫而空,徒留下一个空院子,最后来了一名镇上政府里的人,用铁锁和封条,将那大院彻底封死。 旁人都走了,可齐叔怎么办呢?他从17岁便住在这大院的门房里,见证了于家三代人的兴起与落寞,没有妻儿,也没有别的手艺。一筹莫展之际,镇上来了个肩上挂公职的小邮差,将一封从上海寄来的信递给了他,里面还有一张火车票,和一张去邮局兑换的汇款单。 竟然是于小姐! 她的字如此好看,信中一句一行,措辞也如此稳妥。她说自己就职的商务印书馆传达室里有一职空缺,若是齐叔不嫌弃,可以前往上海,她介绍他办理手续。若是齐叔不愿背井离乡,那于曼颐也愿按月汇款,供他养老余生。 齐叔惊喜极了:老了老了,竟然能去上海务工了,还是如此体面的公司里,如此闲适的岗位。那小邮差还与他介绍,这种机构干满若干年便有养老金发放,甚至比那些儿孙满堂却得等着嗟来之食的乡间老人更有尊严。 如此,齐叔立刻收拾铺盖出发了。 他从火车站下车,来接他的是苏文,将他带上黄包车,引他去商务印书馆的大门口。于小姐站在门口等他——她瘦了,稳重了,安静了,穿一条黑色的贴身修长旗袍,脸上挂着微笑等他。 这是齐叔头一次见到如此有派头的大企业,印刷厂里机械轰鸣运转,来往的员工都穿着长衫或长衫,若是女人便穿着旗袍、烫了头。他谨慎地跟在于曼颐身后将入职的手续办完,活了这么大岁数,第一次有了些上进之心,上进的原因是不能给于小姐丢脸。 从这一日起,他便开始看着于曼颐上班,下班,出去吃饭,又回来。有时会有一个女人坐在小轿车上来接她与她的老师,那女人年龄约莫不到四十,眉眼之间一股英气,齐叔觉得她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到底像谁。 在上海住久了,齐叔也逐渐学会了这里老爷叔们的生活方式,开始用自己微薄的薪水买茶,做西洋帽子,买收音机,甚至去广场上跳舞。他认识了一些绍兴的同乡——上海绍兴人不少的,有自己的同乡会、常下的绍兴馆子、常去的绍兴茶社。 他那日在同乡会里听到有新来的人说—— “真是凄惨啊,那样大的于家,那样凄凉的败落,以前多么风光的一个三少爷,因为偷了人家晾在窗户上的一条褥子,被人当街乱棍打死。” 齐叔沉稳地喝了一口茶,一言不语,但支起耳朵,这是他这一生最擅长的本领。他听见另一人又补充道—— “你说他松手不就行了?就是不松。他一边攥着不松手,一边喊,这是刘老板承诺给他的……真是疯了,谁不知道刘老板惨死丞相坟?据说是被姑娘坟的孤魂野鬼索命,将脸皮都撕下来了!” “哎,你都来了这里,要讲科学,不要再说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 “这世上有许多东西,偏偏科学解释不了,最终还得归于你看不上的迷信。” 这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齐叔缓缓放下茶,舒出一口陈年浊气。 总之,他就这样在商务印书馆做了一年多的新门房,除了偶尔打打盹,可谓尽心尽力,又因为总和员工们笑着打招呼,年中时候拿下一笔奖金,奖励他老则老矣却有精神气。 他的笑容在看到于曼颐一早来上班时最为明显,也在看到她下班时最为宽慰。齐叔唯一担忧的,是于曼颐看起来太平静,又太可靠。 她三餐不落的吃饭,睡眠也很充足,脸色从不青白憔悴。齐叔刚去上海的时候,她穿了个把月的黑色旗袍,而后便开始买新衣服,一件一件不停地买。她赚钱应当不少,除了商务印书馆的薪水,还有月份牌和连环画,商家们慕名上门,排队都来不及。 那位中年女人来接她下班时,她还没走到门口,脸上便会挂上微笑。她也时常给那女人买吃的,用的,丝巾和衣服,国外进口的新鲜玩意,她会把这些东西存在齐叔的传达室里,见她过来再取出来,哄得那女人的脸上也浮现欣慰和快乐。 于曼颐看起来情绪稳定,生活健康,无懈可击,而齐叔为她身上没有破绽的完美感到担忧。 今天是1932年的1月28日,几近新年。 齐叔近来一直在研究上海当地的春节蒸糕,今天终于研究出了成果。他在劈啪作响的炉子和沸腾的锅水上放置小蒸桶,又洒下米粉,成功蒸出一块蒸糕,切做半张扑克牌大小,上面点了红枣。 他将这蒸糕切成三层,单独拿出当中心的那一摞,用手帕包好了,等着给下班的于曼颐。很快,下班的员工们便开始成群结队的向门口移动,齐叔抱着蒸糕站在门口,一眼从人群里见着了和那个叫尤红的舍友一同往前走的于曼颐。 他听到尤红说:“你晚上就不和我吃饭了吗?” “嗯,我和时雯姐约好了。” “她都好久没消息了,怎么突然要见你?” 齐叔自认已经将于曼颐身边的人都认全了,但霍时雯他并没有听过。于是他只是跑过去,将蒸糕递到她眼前,邀功道:“于小姐,过年的蒸糕。” 蒸糕米香扑鼻,又热着,让于曼颐脸上露出一些真切的笑意。她道谢后将米糕接下,抱了一会儿觉得不妥,又拿给了尤红。 “我怕路上走凉了。尤红,不然你帮我拿回家吧,这样抱着,手上也暖和。”她说。 “行,那我也谢谢齐叔。” 齐叔很满足。 一老一少目送着于曼颐走出大门,又拦下一辆黄包车,便往租界的方向去了。齐叔忍不住叹气,让他意外的是,尤红也叹了一口气。 “尤红小姐,”齐叔问,“你是她的好朋友。你告诉我,我家于小姐,当真像她看上去一样么?” 然而尤红只是摇摇头,说:“齐叔,我说不上,我真的说不上。我觉得她看上去太好了,可人是不能这样好的,人是得有缝隙的。我上一个瞧见这样没缝隙的,就是她要去见的那位霍时雯。” “尤红小姐,什么叫缝隙?” “我解释不清,但人若是没有缝隙,就会出大问题。” * 霍时雯约见于曼颐是在一家很小的咖啡馆里,店极狭窄,总共不过三张桌子,提供些简单但精致的菜品。老板养了条狗,满店乱跑,见于曼颐进来便嗅了一番,熟悉她的气味后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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