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头皱起来,声音也不自觉拔高了一截: “销户要去证券公司,那开户的时候他们跟你说了吗?” “没,没有啊……我都不知道股票账户是啥,他们就把我手机拿过去弄了弄,拍了个视频,然后就送了我一袋大米和一桶油……荣,算了,小丫头小伙子都跟你差不多大,都不容易……” 呵,她倒是挺心疼别人家的孩子。 他用电脑搜了一下 xx 行投诉电话,暗自记下后就准备挂断电话, “行了我知道了,过年我回不去,你自己多保重” “荣啊,你……” 他挂电话的动作一顿,舒展的眉头又皱起来, “怎么了?还有事?” 对面的老太太深吸一口气,可还没开口就变成一声叹息, “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忙好了注意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呐!” “知道了。” 周荣挂了电话靠在椅背上,头顶白炽灯光线格外刺眼,他皱着眉烦躁地揉一揉太阳穴,视线落在桌上还没有息屏的手机, 他拿起手机,快速输入刚刚才记住的五位数字,拇指悬停在拨号键上,想起曾经看到过一抹相同颜色的丝巾,好像是红蓝相间的那种,还有灰色的套裙,穿在那个落魄的女人身上显得更落魄,一点都不像电视里高高在上的金融女。 她的脸已经有些模糊了,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带她回了家,发生了成年男女之间最平常不过的事,他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花了一个小时去和穆妍喝咖啡,又花了八个小时回院里加班,再回到家已是深夜。 他打开玄关的灯,看到他给她的拖鞋,她来时穿的靴子溅满污泥,他早上帮她刷过了,但现在也不在鞋柜里了。 “赵小柔?” “赵小柔你怎么不开灯?” 黑暗中回答他的只有回音。 他走进卧室开灯,早上那里还有一个小小的人形凸起,还蒙着头,现在只剩被铺得平平整整的新床单,而被子和她穿过的衣服则被叠成四方形放在枕头上。 她走了,还带走了他的猫。 他坐在漆黑的客厅里,月光照亮阳台上的猫砂盆和空荡荡的猫碗,毛线球孤零零地停在他脚边,茶几上的书被整齐地堆放在一起,马克杯还盖着盖子,这盖子他找了好久了,原来还在。 一张名片规规矩矩地躺在茶几上,白底黑字格外显眼。 “行,比我还绝。” 他在黑暗中笑着点点头。 烟灰缸里堆满烟头,他嘴里还叼着一根,这包烟买了太久都发潮了,抽完就戒了吧,抽完就把这猫砂猫粮什么的统统扔掉…… 和猫咪有关的一切都被他扔到了楼下,一个小屁孩抱着个小纸盒子,里面是一只比老鼠还恶心的湿漉漉的小猫,小屁孩看到他扔掉的东西,眼睛都亮了, “叔叔,这些我都可以拿走吗?” “可以,拿去吧,这小猫还活着吗?” 小屁孩仰着脖子看他,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坚定: “我一定会救活它的!” 哼,小屁孩就是小屁孩,他根本不知道哪怕只是救活一只巴掌大的小畜生也远远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 一定,哪来那么多一定? 他很快就带了一个女人回家,一个月后第二个,都是在那家他常去的酒吧认识的。 他讨厌清瘦的女人,更讨厌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像清教徒一样的女人,一夜情的妙处就在于你只需要照顾自己的欲望,男人的欲望里都有一个蜂腰翘臀的丰满女人,这家酒吧里的女人质量都不错,他很喜欢。 “荣哥,纵欲过度伤肾呐……” 陈琛扶一下眼镜,意味深长地看着周荣,吧唧吧唧嚼薯片的声音吵得他宿醉的脑袋都要炸了, “管好你自己。” 陈琛瘪瘪嘴耸耸肩,扔下薯片出去了,整条走廊都回荡着他破锣一样的歌声:“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慢慢后悔,慢慢流泪……” 没什么好后悔的,生活方式是他自己选的,除了工作他什么都不想考虑,欲望堆积太多就疏解,就像饿了要吃饭一样。 但饭有的时候也会味同嚼蜡,也可能是他太容易扫兴了吧,比如女人被香水掩盖的体臭,乌糟糟的眼影和粉底蹭得到处都是,还有她们做戏一样夸张的尖叫,很多时候高亢刺耳的尖叫逼得他不得不拿东西堵住才能继续, 最致命的是不必要的接触,就算他躲开她们还是会贴上来亲他的嘴…… 越不满意就越是不甘心,就像吃到不好吃的东西就总想再找点好吃的,可肚子已经饱了,多吃的结果只能是越来越恶心。 他不再允许这些女人在他家过夜,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会在清晨醒来的那一刻闻到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这臭味来自他自己。 张钰,他终于变成了和张钰和骆平年一样被欲望支配的烂肉,很好,这才是一个自私地辜负爱情的男人应有的结局。 “爸爸!爸爸快放啊!” 除夕夜他开车经过郊外的一片空地,这里他每天都会经过,但只有今天格外热闹。 零点的夜空绚烂如火,五颜六色的烟花和星辰一道绽放,海边空地上几乎都是一家三口或四口,父亲一马当先冲在前面点火,母亲笑着捂住孩子的耳朵,孩子兴奋的尖叫透过车窗传进来,幸福得有些不真实。 幸福对他而言一直都不太真实,小时候就没过过一个像样的年,春节联欢晚会的节目单他都可以倒背如流,因为这是他唯一庆祝新年的方式, 他会搬一把小板凳,坐在那台老旧得直闪雪花片的黑白电视机前,一直坐到《难忘今宵》响起。 他家没有吃年夜饭的习惯,确切地说他没有家,爸爸很早扔下他们母子和别的女人结了婚,妈妈一直往返于老家和上海,有时候会带他去看东方明珠塔,带他去南京路步行街兜一圈,为此他们要坐两天一夜的绿皮火车,但他还是开心得像要起飞。 开心对他而言也很奢侈,因为母亲更多的时候还是把他和奶奶留在家徒四壁的家里,除夕夜这样千载难逢的赚钱机会她从不会放过。 奶奶的白内障拖了太久,最后彻底失明,去世前最后一个除夕夜摸索着给他煮了一碗羊肉,放在铝盆里,死白死白的,一撕开里面还在渗血水,浓烈的膻味直冲鼻子。 他硬着头皮吃了,又硬着头皮熬,熬得满头虚汗才终于在《难忘今宵》和鞭炮的轰鸣声中全吐在厕所里,奶奶没有听到,奶奶到死还以为孙子最喜欢吃她做的羊肉,可他在后来的二十几年里再没碰过羊肉。 “你个贱种!和你那死鬼爹一样!” 奶奶就是神明,奶奶死后母亲像被释放的恶魔一样折磨着他,她在外面受的所有委屈都变成利刃刺向儿子弱小的身躯,她酗酒,喝醉了就把儿子当成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吊在房梁上打,直到他吐血才哭天抢地地把儿子送去医院,而她最担心的竟然不是儿子的死活,而是她会不会坐牢。 他长大后第一件事就是离开,把那个该死的女人和该死的小可怜虫一起留在该死的过去。 他几乎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工作中的极致苛刻也延续到了婚姻里,他千挑万选出来的女人,样貌家世学历无一不是最顶尖的,他就是要最好的,因为他周荣吃的苦受的罪配得上如今的体面。 和张钰在一起的最初几年他也曾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家,可它还是碎了, 被悬在房梁上的失重感和无力感再一次包围了他。 有些人还真是命里没家啊,但没办法,即便是他这种人有时候也不得不信命。 鞭炮声和孩子们的笑声越来越远,海浪声越来越近,道路两旁茂密的树林在黑沉沉的夜色里格外阴森,他一直向前开,他也不知道应该去哪,他本来是要回家的,除夕夜除了家还能去哪呢? 道路的尽头一片豁然开朗,空旷的视野里出现了一片星罗棋布的别墅群。 他顺着车道开过去,在巨大的铁墙外停了下来,一个一脸严肃的黑衣男人气势汹汹冲了出来,却在看到他的瞬间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一路小跑着离开,过了一会儿,铁墙在他面前徐徐升起。 他开进去,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在密林深处看到了那栋孤零零的别墅。 他把车停在路边,距离别墅还有一段距离,但能看到整栋别墅的灯都亮着,生怕别人不知道它的存在似的。 那个女人不爱开灯,无论是留他在这里过夜的那一晚还是在他家和他抵死缠绵的那一晚,她都是和黑暗融为一体的。 他靠着车抽完了一整根烟,烟还是没戒掉,他觉得挫败,但更挫败的是他直觉那女人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可他还是选择在抽完烟的那一刻抬腿向别墅走去,他想给今天一个交代,也给这混乱的一年画上一个句号。 一楼客厅窗帘没拉,液晶电视巨大的屏幕在播放东方购物的广告,二楼卧室更是 360 度无死角地敞着,他没有一点悬念就看到了窗边站着的一男一女: 男的不认识,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吧,油腻腻的光头,脖子上挂着小拇指粗细的金项链,十根手指各戴一枚金戒指,鼻子上架着一副墨镜,张嘴就是一口布满烟渍的大黄牙,从身后搂着面前的女人吧唧吧唧亲个不停。 女人他认识,十几年没见,算起来也六十了吧?老了也胖了,但火车上骂女儿的刁钻刻薄依旧写在脸上,半推半就地被老男人抱着,满眼的不耐和嫌弃。 哼,真出息啊赵小柔,被有钱人当狗骑,被凌辱得生育能力都没有了,换来的钱和房子就全进贡给这俩老东西了? 老女人无意识往楼下一瞥,撞进了一双冰冷阴沉的眼睛,年轻的男人黑衣黑裤,样貌出挑,出挑的人总是让人印象深刻的,何况他是第一个肯给她女儿花钱的男孩, 尽管他只是在火车上买了一把便宜的水果硬糖,趁大家都睡着了才敢去安慰哭哭啼啼的她,可看他的行头就知道他家有多寒碜,一把水果硬糖也要花钱的啊…… 男孩咧嘴冲她笑了,极尽讥讽的笑容,那眼神像在看最粗鄙下流的低等生物,有些人光是看你一眼都能刺痛你久违的自尊心,六十岁的老太太也不例外。 “松开!”她铆足了劲儿推开身后的老头,再回头的时候年轻人已经不见了。 “您好,欢迎致电 xx 银行人工坐席服务,信用卡业务请按 1,企业服务请按 2,挂失及撤销转账请按 3……投诉建议请按 7。” 车窗外风声海浪声越来越响,周荣靠在座椅上听着一遍又一遍机械的语音提示,终于在一朵烟花绽放的瞬间按下数字 7, 悠扬的音乐响起又停止,一道甜美的女声传来: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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